20-第二十章 對不起、謝謝妳

 多希拉1750年。
金髮男孩——格蘭亞面無表情地坐在教堂裡面的長椅上。
來到不熟悉的環境已經好幾個禮拜了,收養的牧師與同齡的黑髮男孩總是關心著自己的狀況,但卻無法感到安心或信任。
他望著前來禱告的人們,窗外的陽光灑在虔誠的信徒身上,修女與牧師在前方一起禱告著。
格蘭亞原本湛藍的眼瞳現在渾濁不清,看不清情緒和波瀾;多希拉女神的雕像在教堂前方正中央,女神張開的雙手似是在給予救贖或擁抱,格蘭亞抬頭黯淡地盯著女神,他不懂為什麼人們要向女神來禱告,明明甚麼都不會發生啊。
要是有用的話,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呢?
為什麼只有我活下來呢?
神哪,祢真的聽得到我們的聲音嗎?
低下頭,男孩看著自己的手,摳挖著另一手的皮膚,明明感覺到痛了,但卻將痛視而不見,持續地用力,直到鮮血滲出皮膚、沿著指甲填滿指縫,才停了下來。
對不起,我活下來了……
對不起,爸爸、媽媽…莉蕪……我沒有救你們……
對不起……
「格蘭亞!」
呼叫從耳邊響起,名字的主人遲鈍地轉向聲音的方向,是一名黑髮的男孩——鐘刻。
鐘刻一臉擔心與不解,手裡還握著剛剛擦過椅子的抹布,「你在幹嘛啊…」用空著的手拉開格蘭亞的雙手,抓著滲血的手腕,鐘刻抿唇一語不發地將人帶到另一側的住家客廳。
格蘭亞安靜地看著鐘刻放了抹布洗了手,拿了一盒衛生紙走了過來,「把血擦一擦。」說著便將衛生紙塞到靜默的格蘭亞手中,自己也拿了一張,抓住他的手腕輕輕擦拭著。
「……」沉默地隨鐘刻擦拭,格蘭亞沒有說任何話。
「要是科林看到了,會念的啊。」掃了沒有任何情緒的金髮男孩一眼,鐘刻解釋道。
…嗯。

「你怎麼還沒吃啊?」
晚上,鐘刻回到房間時,格蘭亞坐在床上,而幾個小時前特地為他送來的晚餐,一口都沒吃,還保持著原樣。
格蘭亞循著聲音抬頭,眼瞳依舊毫無生氣,盯著鐘刻走到桌前,看著他皺眉無奈。
「還是沒食慾嗎?」鐘刻側頭,雖然不期待他會有反應,但還是問問看,「你沒吃東西,科林會很擔心啊。」還會碎碎念。
意料之外地,格蘭亞點了頭,收起了伸直的腳抱在胸前,臉埋在膝蓋。
唉…鐘刻拿起餐具,舀起了冷掉的飯菜,嘆氣。
「等一下,你把餐碗拿下去。」

走進廚房,用手肘打開了廚房的燈。
格蘭亞捧著餐碗,默默地走到水槽邊,把碗放進水槽後打開水,緩慢地搓著碗。
手上動作不停,格蘭亞緩緩地轉頭四下張望。
水聲迴盪在不大的廚房裡,櫥櫃裡擺著碗盤,中央的料理桌上面擺著明天要用的食材,水槽邊的刀架,放了一系列的刀具,刀刃上反射著燈光。
望著刀架,格蘭亞把水關了,捧著洗好的餐碗,打開櫥櫃放了進去。
手放在廚房電燈開關上,再一次看了閃耀的刀,男孩若有所思地將燈關掉了。

今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鐘刻一大早就出去了。
格蘭亞看著另一邊空空的床鋪,掀開被子下了床,抬眼望了窗外,耀眼的陽光刺痛著眼瞳。
「……」
沉默,外面如此溫暖,卻暖和不了冰涼的身心。
緩步來到了廚房外,格蘭亞探頭張望,透著陽光的廚房,一名修女正在裡面清理桌面。
眼角餘光中似是瞥見門口有個人影,修女抬眼,發現是一直以來從不主動出現的格蘭亞,便欣喜地笑了出來,湊到男孩跟前。
「格蘭亞,怎麼啦?肚子餓了要吃東西嗎?」修女用圍裙擦著手,親切地詢問。
膽怯地退了半步,突如其來的問話與親切,讓格蘭亞感到害怕;手指揪著衣擺,望著修女充滿期待的眼睛,怯聲道:「…我……科林…在找妳…」顫抖的聲音,說著不存在的話語。
啊,他讓你來叫我啊。修女了然地點了頭,解下圍裙放在桌上,拍拍格蘭亞柔軟的金色頭髮,「謝謝你啊。」
沉默地望著修女消失在走廊,格蘭亞徑直地走到刀架前,望著上面四、五把不同的刀。

坐在書桌前的窗檯,拿在手裡的刀反射著窗外明亮。格蘭亞垂著眼簾,手指劃過尖銳刀刃,血珠一顆一顆地從細縫中鑽出。
對不起,只有我活下來。
對不起,我甚麼都沒有做到。
刀刃架在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劃著。
我好想你們。
我想要和你們在一起。
對不起……我沒有盡力…
我沒有盡力反抗……
我沒有救你們……
對不起…我還活著……
紅色的液體爭先恐後地滲出手腕上的刀口,流淌在手臂,滴落在大腿,沿著邊緣在窗檯匯集。
染紅的刃,閃著赤色光芒,反射著格蘭亞淡漠而又稚嫩的臉龐,像是感覺不到痛,一刀一刀地劃開纖細的手腕,任血沾染蒼白離開溫暖身體。
原諒我好不好……我想待在你們身邊……
刀被放在血泊之中,溢出血越過窗檯,沿著牆壁滑落至書桌上。
「──」
有人在叫我嗎?
模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聽不清內容。
聲音在大吼,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衝了過來。
東西被推開,有好多人喊著我的名字。
鐘刻的臉忽然放大在眼前,滿是焦急與擔心,然後他被科林拉了開來,牧師拿了毛巾包住我的手,並把我抱了起來。
好想現在就離開……
我不想和你們離那麼遠……
他們的呼叫好模糊,好像愈來越遠了……
你們來找我了嗎?


格蘭亞走在前面,帶著虛弱的微笑輕鬆訴說以前的往事。
「那時啊,科林都說我比鐘刻還陰沉。」他笑了出來,淡淡的眼瞳猜不出情緒。
白色蝴蝶忽高忽低地飛著,在後方幾公尺處。
蘇妮被拉著走,聽到了言語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她原本只以為,格蘭亞是個樂觀又天真快樂的人,不會有甚麼負面情緒,沒想到失去了家人、妹妹,對當時的他打擊是如此之大,而他的笑容底下,是藏著如此龐大的悲傷與自責……他所愛的家,一個一個都離開了他,只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活著面對失去的痛苦。
怪不得,鐘刻會這麼保護他。蘇妮心想,如果放著格蘭亞一個人,連她自己都會擔心格蘭亞會不會突然做出甚麼傻事。
「後來撿回一條命之後,就放下了吧,變成這樣的我了。」格蘭亞聳了肩,笑道,「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陪著我的也就只剩下鐘刻了呢。」
「可是啊,蘇妮,」格蘭亞忽然叫到少女的名字,讓少女回過神來,注視著以前的青年,「沒有誰是會永遠陪伴著誰的,妳說是吧?」
無論是鐘刻、蘇妮,還是我,沒有人會伴在誰的左右直到最後。
腳步聲與青年的聲音迴盪在長廊,少女選擇沉默。
「但是啊,」過了半晌,格蘭亞再次發話,「我希望你們可以活下去。」
他回過頭,對著蘇妮笑了,一種疲憊憂傷又帶著渺茫期望的微笑。


緊緊攢著包住斷臂的布料,孤楓退到了牆邊,遠離女孩已經開始變冷的身軀。
傷口,還在作痛;恐懼,還在蔓延;即使想離開也不敢亂動。
鐘聲已經敲了四次了,不知道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我會死嗎?有誰能夠救我?
緊縮著身體,期望所占面積能夠減少、能夠減少到沒人注意到的小。
好想離開……
眼角餘光望著當初貓餮雙子追上偽戎的地方,而從那地方回來的只有嵐;往後,就只有通往下層的樓梯,以及嵐撞出的大洞。
前進,害怕有誰等在那邊,獵捕下一個進去的獵物;往後只會繼續往下無盡的深淵,不會有出路。
豆大的淚滴低落在衣服上,被布料吸收,極力隱藏的啜泣聲,壓抑在空曠如同破敗廢墟一般的空間。
我不想承受這些事情…為甚麼要這樣……我也不想要這些啊……
用僅存的手,抹掉了不斷冒出的淚水。
眼前模糊,孤楓佇立於原地不敢動作。
往前、往後都有可能死路一條,那麼待在原地,活下去的機率會不會比較高?


必須趕快找到蘇妮。
鐘刻近乎小跑地快速穿梭在走廊,緊緊跟隨地上稀疏往前的點點血跡,急促地腳步聲迴盪,僅剩的一把劍牢牢握在手中,跟隨於後方的燕尾蝶只剩下一隻。
蘇妮不在關係表裡,那麼她是怎麼被牽扯進來的?她到底是陷阱還是無辜的人?索裁到底在想甚麼?
剛剛經過有著巨大六扇鐵門的地方,地上殘留著詭異的破碎屍骸,以及散落一地的藤蔓,還有一把大槌、蘇妮的大槌。
而從那邊就一直有著血跡,延伸到了這條走廊。
那是誰的血?蘇妮的?蘇妮有跟格蘭亞在一起嗎?
至少,已經確定這是蘇妮走過的路,不管是誰流了血,也不可能走得太快。
我到底在哪裡?往上到底還有幾層?時間一點一點地往前奔走,追不上也不可能追上,要怎麼做才能找到格蘭亞、才能夠順利出去?
從以前到現在,格蘭亞的精神狀態就非常需要注意,即使看起來快樂,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陷入崩潰,只是都看不太出來,跟他相處這幾年,必須時時刻刻留意,他許害怕一個人,放他自己一人更容易陷入負面;他其實只是想要安靜的生活,不想要再參與這類的復仇憎恨,就連當時塔特林被偽戎襲擊,我執意要自己去尋找偽戎報仇時,格蘭亞也三番五次地來想勸退我,然而都沒有用,他就安靜地收好了自己的行李,在我離開時,小跑步地跟了上來,他笑著說道:
『我來陪你啦,兩個人的話就不怕孤單啦。』
害怕孤單的…是他自己吧。
長廊好似沒有盡頭,走了許久還沒見到底,連血跡都還再延續。
當年離開塔特琳和羅威的武器店時,我們也才十七歲,到現在也只過了兩年。
期間幾乎都是以武器店的業務作為收入來源,只是都是格蘭亞在做,應對人甚麼的,還是他比我擅長。
打電話回武器店回報,也是格蘭亞在打,我幾乎沒有說過話,塔特林每次都很惋惜,說著要我們趕快回去,很久沒見到人了想看看我們過得好不好……之類的。
還不行,在解決偽戎、或者是索裁前都不行,只要他們沒有死、我還存在,難保他們不會再次襲擊我的家人;科林死了,格蘭亞的家人也都死了,塔特林失去了肚子中的孩子,而我父親我根本沒印象,科林只說那個殺人犯他跌下山谷死了,母親受不了輿論壓力在我面前上吊自殺。
誰都離開了,我不能讓我僅存的家人再受到任何一點波及。
昏暗的長廊,前方牆角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靴子,血跡在靴子邊滯留,留下了一灘淺淺的血。
「……!」
被留下的白靴被血染紅,踝處幾乎被大小不一的破洞填滿,這是格蘭亞的靴子。
「這些都是他的血嗎?」格蘭亞的腳受傷了,在這裡查看傷勢之後便留下了靴子,而染紅的腳印踏在地面,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
嘖。焦急地起身,鐘刻頭也不回地沿著紅腳印奔跑。
必須趕快找到他。


「鐘刻一直覺得自己是煞星呢。」格蘭亞拉著蘇妮,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可是真要說的話,我不也是嗎?」讓大家都死了,我也是啊。
死掉的人都在身邊,誰能不自責或難過?
蘇妮腦袋有些混亂,看著地上的腳印支吾道,「…也、也不一定吧,那不…都是因為、偽戎…還是索裁…讓你們變成了這樣……」
也不是只有格蘭亞和鐘刻而已啊,其他人,暱和孤楓、以及其他無辜的小孩,他們都成為了你們計畫下的基石,犧牲了無數的人,他們只為了成全你們的到來……
說到底,煞星才該是索裁吧?
陷入腦海中的糾結,蘇妮被格蘭亞喚回了神。
「蘇妮,接下來往哪邊?」望著前面兩邊不同方向的T型走廊,格蘭亞探出頭看了看,問了少女。
呃…走到分岔口,蘇妮左顧右盼,還沒決定往哪邊走,思緒再次被抽了開來,陷入深層的思緒,無法控制自己。
「蘇妮?」格蘭亞有些疑惑,少女突然不吭聲地拉住自己,拐入左邊的走廊,且越走越快,絲毫不管格蘭亞腳上的傷。
跌跌撞撞,格蘭亞費盡全力才跟得上行為詭異的少女,最後走廊通到了一間明亮寬敞的房間,房間內只有一張鐵桌,還有一個鐵櫃,對面的牆上開著門,是另一條走廊。
少女停了下來,放開了緊抓青年的手,站在一旁低著頭看不清面容。
格蘭亞揉了揉手腕,環顧了一圈,最後狐疑地湊到了少女面前,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妳還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離我遠一點…不要過來……蘇妮吶喊著,但聲音卻傳不出去,身體沉重似鐵塊,被人牽制著無法自我,青年擔心的臉龐在眼前放大,無法做出回應,只能看著他拍打自己的臉龐。
在青年疑惑地環視四周有沒有甚麼東西可以利用時,蘇妮感覺到自己猛力推了格蘭亞一把,踉蹌的青年退了好幾步,趁他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箭步湊了上去將格蘭亞掛在腋下的槍拔了出來,上膛。


殺了他,感覺會是如何呢?蘇妮。


不要……住手啊……趕快逃……少女在哭喊,而傳達的話語只能迴盪在腦海,她望著眼前瞪大雙眼受到驚嚇的青年,青年看著槍口,緩慢地站直了身體,驚嚇緩慢地被溫柔微笑取代。
為什麼要笑……
他瞇著眼輕柔地笑,似是還不懼怕直指腦門的槍,往前踏了一步,眼前的少女,成為了當時的小女孩。
「如果這樣對妳來說,是最好的話,」他淺淺說著,一臉釋懷,「那麼我也很開心。」
想要贖罪,卻不知以何種方法贖,至始至終,只想要過去陪妳度過剩下的孤單。
這次,終於可以去找妳了嗎?
莉蕪,謝謝妳。
很早就想離開了,這次終於有這個機會了,由妳送我上路。
「對不起,讓妳受了這麼多痛。」
不要再講了…
「謝謝妳,讓我離開。」
幸福而又疲憊的笑容,在青年臉上綻放。
而一起綻放的,還有子彈穿過腦門帶出的鮮豔血花,以及敲響的第次五鐘聲。
手槍的後座力震醒少女,虎口鬆脫,槍枝落地,聲嘶力竭的哭喊被鐘聲蓋過,跪倒在地,少女不敢置信地搓壓開槍的手腕,湧出眼眶的淚滴在地面散了開來。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這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推著失去生命的身軀,蘇妮痛恨自己為什麼不再努力一點,不去拼命奪回自己的控制權,要是再努力一點,結局就不會是這樣了吧?
就不會是這樣了啊!
以往都隨著讓他操控,最後鑄下大錯,為什麼自己不拼死反抗!
少女雙手捶在地上,一雙黑色短靴衝了出來急煞在一旁,蘇妮抽泣順著那雙靴子向上望,是鐘刻。
他瞪大的灰瞳注視地上的人,佇立於原地表情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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