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第六聲鐘響

 多希拉1759年。
「…鐘刻。」
推開木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將房間一分為二的櫃子,格蘭亞轉向右邊,擔憂地望著把衣服、一些用品塞進行李的鐘刻。
「你一定要去嗎?」窗外是陰沉的夜,房間的暖橘燈光透著挽留的希望,「塔特林還在醫院,羅威在陪她……」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大概也過了四個小時多,把塔特林送到醫院後,鐘刻一直不發一語直到羅威把他們兩人趕回家,推門進店裡後鐘刻才陰惻惻地說出第一句話: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偽戎。』
我要離開。黑髮的青年邊說邊走進內廳上了二樓,愣在原地的格蘭亞只聽到樓上傳來翻找的聲音。
…不要離開、不要去找那個人。
不要離開我,我無法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我不想要熟悉的人再次離開我。
念頭忽地冒出,格蘭亞一頓,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二樓,撲跪在整理東西的好友旁,不斷地勸他不要離開、不要被憤怒憎恨沖昏頭,不要拋下塔特林他們…不要去找那個人……他不會這麼簡單被你找到的。
——拜託不要離開我。
拼命勸退也講了許久,鐘刻像是耳邊風般沒有聽進一樣,自顧自地收著自己的東西。
擔憂地望著眉頭緊鎖的朋友,心中似乎在猶豫。半晌後,格蘭亞垂下眉眼,默默地起身出了房關門,下到一樓,裝了杯水緩慢喝光,望著熟悉的店面,他拿了放在櫃檯上的名片,寫了字壓在電話底下,再次上了二樓。
回到房間,鐘刻依舊沒有答話,格蘭亞也默默地蹲在自己的衣櫃邊收拾。
過沒多久,對面傳來拉鍊拉上的聲音,格蘭亞抬頭望著從另一邊走出來的鐘刻,看著他完全沒有回頭、帶著一身低氣壓出了房門,下樓。
有些著急,害怕再不快點就追不上好友的腳步、害怕就要被丟下了、害怕自己會失去他。格蘭亞把東西胡亂塞塞,包包都沒關好就飛奔下樓,追上了剛出店門的鐘刻。
啊啊啊。格蘭亞心裡慘叫著,慌張地掏出鑰匙鎖好店門,跳下台階大步跑到鐘刻旁邊,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在他偏頭看過來時,格蘭亞笑道:
「我來陪你啦,兩個人的話就不怕孤單啦。」
斜睨著笑得燦爛的格蘭亞,鐘刻只是抿了抿唇,偏頭沒有說話。
收回了搭在鐘刻肩上的手,格蘭亞安靜地走在一旁,踢著路上的石子,靜靜而輕聲地問,似是帶著不該有的期待一般:
「鐘刻…我們還會回來嗎?」
輕聲地連風聲都要將話語帶走,鐘刻回過頭望著低頭盯著腳尖、陪伴了數年的朋友。
「等我把一切都結束之後吧。」
只要解決了偽戎、殺了這個罪魁禍首,我們就回來。
我會帶著你回來。


快速的奔跑使得腹部傷口在抽痛。
鐘刻捂著腹部,盡力地狂奔在狹長的走廊,自從剛才看到格蘭亞落下的靴子與血跡,不安的感覺就一直湧上腦袋,再不快一點就會無法挽回——
挽回甚麼?我會失去甚麼?格蘭亞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他死的——
眼前出現了T型的走廊交叉口,還沒決定要前往哪一邊,猛地爆出來的是槍聲,劇烈迴盪在各個角落,而鐘聲幾乎也在同時響起,雙重聲音刺痛著耳膜。
鐘刻衝出交叉口,焦躁地看了右邊——沒東西,只有黑漆漆的走廊,接著迅速轉向左邊——
左邊走廊的不遠處是一片明亮的空間,他看見一名綁著馬尾的少女,她手中的槍枝落到地上,而少女前方的青年,帶著飛濺的血花仰躺在了地上。
——!
少女跪在地上哭嚎,黑髮青年瞪大雙眼似是不可置信,拔腿衝了過去。
——不可能、為什麼?
——蘇妮為什麼要殺了他?蘇妮不是很喜歡他嗎!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蘇妮在殺了他之後要哭!
——妳都殺了人還有意思哭!
——妳根本沒有資格哭!
在撞到地上的身體之前,黑髮青年強制自己停下腳步,無法平復地呼著粗氣。
即使不想相信躺在血泊中的人就是格蘭亞,但他臉上輕柔的熟悉笑容與染了紅的金髮,無一不在提醒鐘刻——他就是格蘭亞。
他不會再起來了。
咬牙切齒,鐘刻猛地撲到少女面前,幾乎是瞬間扯住了她的領子,迫使少女恐懼又哀傷的臉直面自己。
「妳為什麼殺了他?」
怒意從牙齒中擠出,蘇妮懼怕地看著鐘刻染上殺意的銳利灰瞳,眼裡的憤怒讓他看起來像個猛獸——要是說錯話,下一秒躺在這裡的就是自己。
想逃離而後退,卻被扯了回來,少女帶淚的眼角餘光瞥到青年手上的劍閃著銳利光芒,恐懼地否認搖頭,斷斷續續地話語表達那並不是她做的。
不是我…不是我殺的……並不是我做的——
感受到領子被拉扯地更猛力,蘇妮咬著牙關抽泣;鐘刻根本不信又或者沒有要相信的意思,一開始冷靜而隱忍憤怒,都現在全盤崩解。
怎麼可能不是妳?
他扯開咆哮,雙手緊緊勒住蘇妮的脖子,劍落地的聲音清脆地迴盪。
「槍從妳的手上掉落,還有誰會是妳!」
「那把槍是格蘭亞的,除了妳還有誰拿得到!」
「妳為什麼要殺了他——!」
一開始就不應該讓妳留下!
一開始就不應該讓他決定!
一開始就不應該讓妳活下來!
似是染了紅的瞳,銳利地讓人無法直視,手指持續在收緊,施加的壓力讓少女連話都說不出來。
虛弱而乞求著空氣的少女,近乎虛脫地摳著青年的手腕,求救傳不出去,眼底的求生被青年的憤恨掩埋。
——妳本就不該活著,妳不該出現在他眼前!
妳一出現,格蘭亞變得釋懷,甚麼好處都給陌生的妳——只因為妳與他的妹妹非常相像——毫無保留地相信妳,我所提出的懷疑與問題,格蘭亞都在保護妳、都在為妳解釋!
現在,他卻死在妳的手上,這不是很諷刺嗎?一直一來保護的人,卻反過來將自己給了結了。
妳要我無條件釋懷嗎!
咆哮著,黑髮青年卻倏地瞪大雙眼,明明是痛苦的少女在眼前,腦海裡卻浮現了好友的笑臉。
……格蘭亞,不會想要蘇妮死吧?
關於他的回憶湧現在腦海,每次他都在保護的蘇妮一次都沒有受傷。
我殺了他保護的蘇妮,那不也就傷了他的心嗎?
每次都幫著蘇妮說話,格蘭亞看著甚麼好東西也想分享給蘇妮,只因為那是他僅有的妹妹——好不容易再次盼來的相像少女。
束縛脖子的力道減弱,蘇妮大口吸著得來不易的空氣,不知道是因缺氧還是淚水模糊的視野中,黑髮青年低下頭,鬆開的雙手似乎在顫抖。
深吸了好幾口氣,想讓自己平復下來,卻沒甚麼用;猶豫讓憤怒哀傷攪在一起,發顫的手伸向地上的劍,握了好幾次才握住劍柄。
「…鐘刻……?」
蘇妮望著站起的黑髮青年,他拿著劍看不清表情,佇立了幾秒後,聽見他呼出了長氣,隨後抬腳跨過了格蘭亞,走向另一邊被打開的門。
即使死了,也不能讓他傷心。
即使多麼地希望能夠殺了她,他不會想要的。
他最信任的人,只剩下我了。
他想要的,是我們能夠活下去吧。
在踏入走廊的前一刻,鐘刻停下了腳步。
蘇妮不明所以,以為他改變了心意要回來繼續掐死自己,慌忙地站起身,搖搖晃晃站不穩但卻直盯著鐘刻。
「…他最後有說了甚麼嗎?」偏過頭,看不清表情但唇角在牽動。
平靜的聲音不算大,卻清楚地傳到了蘇妮耳裡。
格蘭亞說了甚麼……腦袋混沌地回想,言語重新迴響在腦海,蘇妮咬了唇,糾結著該說哪一句話。
『我希望你們可以活下去。』
『對不起,讓妳這麼痛苦。』
『謝謝妳,讓我離開。』
他……。蘇妮的聲音沙啞,帶著嗚咽,斷斷續續地表達最後的話語:
「他說……希望我們都能活下去。」
我也想活下去,我想以後要和格蘭亞你一起度過啊。
眼淚再次滴落在地上,少女胡亂抹著臉。
沒有格蘭亞的以後,那不是我所想要的;即使以後是和你們兩個一起也可以,但少了你,我或鐘刻心裡也許都缺了一個洞,無法接受溫暖如陽的你不在身邊……
空間飄蕩著少女的哭泣,鐘刻轉過頭,冰冷至極的眼瞳望著少女,道出心地最深處的願望:
「可是我希望妳能夠去死。」
不管用甚麼方法、不管是誰下的手,妳都給我去死。
妳根本沒資格活著。
話語冷酷地像是要凍結空氣,少女愣在原地,腦袋思緒凝固,看著青年踏入了黑暗的走廊。


黑暗裡參差不齊的牆壁上攀著許多大小不一的藤蔓,黑色的靴子與長長的衣擺規律地走在其中,白色燕尾蝶輕柔地跟隨在身邊,墨綠的頭髮隨著步伐飄動。
索裁嘴角勾著笑,眉眼失焦不是望著現在的前方。
「已經沒用了呢。」他望著黑髮青年踏入了走廊,再看看愣在原地無法思考的少女,輕聲地笑。
「再使用蘇妮也無濟於事了,棋子該換一顆了。」
已經沒有用處了,所以蘇妮,拿起槍,跟上去吧。
這是妳最後的任務了。
之後,妳就解脫了。


燈光在閃爍。
閃得眼睛有些刺痛。
暱瞇著眼,酷似表演場地的階梯型環狀廣場在眼前出現,而自己站在舞台中間,四周都是乾涸血跡。
「……」
之前的人是有多無聊?特地弄了個舞台看失敗品殘殺嗎?
『反正都活不下來了,那麼就利用到最後吧。』
腦海裡出現的,是之前在門後面聽到的話語。
『反正我們也出不去了,至少要替自己找點樂子啊。』
那些人員總是這麼說著,將快樂建立在死亡之上。
那些人都不是人了,只是他們實驗下失敗的垃圾。
踏上了台階,一步一步向上著。
自己是不是也差點變成那樣呢?望著被長袖包裹的左手、戴著斷指手套的手掌,手套與衣服下,是參差不齊深淺大小不一的傷疤,失敗了數多次,終於再最後一次完成了,當時的他們露出了狂喜之色,還沒狂歡起來便被捲了,捲成麻花捲。
要是我最後是以失敗收場,那麼我會變得如何?
不知道。
影子在燈光下閃爍,腳下的台階座位散著紙張與筆;看來他們除了欣賞,還記得要做記錄嗎?
站上了最高的階梯,暱回頭望,燈光依舊閃爍,眼睛依舊刺痛,但當初自己從舞台走出的門,似乎被藤蔓堵上了,黑漆漆帶著墨綠的藤蔓,緩慢攀爬、爬出了門沿著舞台前進。
眼睛眯著觀察藤蔓將會延伸到哪裡、在哪裡會停下,白色蝴蝶從藤蔓中鑽出,飛進了視線內,數隻的蝴蝶拍動翅膀向上飛舞。
蝶群慢慢地分散,各自向不同方向前往,只有一隻來到了暱的眼前,輕輕拍著翅膀圍繞在他身邊。
蝴蝶沒有多餘的動作,暱將視線放回藤蔓上,才發覺那些藤蔓到達了第一個階梯時就停止延伸了。
…沒有要攻擊的意思……嗎?
轉頭瞥了一眼蝴蝶,暱走進了昏暗的長廊裡。
潮濕的空氣讓四周變得沉重,藤蔓在牆角匍匐,幾乎要與牆壁融為一體;空氣中微小的灰塵與粒子刺激著鼻腔,讓暱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左手抹抹鼻子,順著視線望著自己的手,遲疑了半會便將手套脫了下來。
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顯現在眼前。
撫摸著跟隨自己一生的疤痕,粗糙與凹陷無一不在說明自己的經歷與折磨,但這些傷痕換來的能力根本沒有用過多少次,因為過太於乾脆俐落,這個能力可以讓碰到的東西瞬間消失,不管是甚麼,甚至是生命。
也有一半是因為過於害怕吧。
低垂著眼簾,碰觸著瀏海下不同於常人的眼睛。
害怕被當作怪物來看待,選擇了遮住眼瞳;害怕傷疤替自己惹上麻煩,選擇了遮蓋一切;害怕自己控制不了能力,傷害了別人,選擇了逃避。
除了保護摩娜。
只有為了她,不惜犧牲自己,只要是為了她,變成壞人都行。
只要她還在我身邊,我只想要她在身邊……
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沒有想要存活的慾望,也沒有死亡的想法,自己已經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走出這個地方了。
無論待在哪邊,都是一樣的孤寂。
站在原地,暱望著前方,眼中浮現出猶豫。
既然哪邊都是一樣,那還要走下去嗎?
燕尾蝶拍拍翅膀,安靜地停在青年肩頭。


索裁站在漆黑原地,緩慢地搖了頭,唇角的笑容有些無奈。
「嘖嘖,」他偏過頭,望著暱沒有表情的臉,「你是最難搞定的呢,完全沒有一點樂趣。」索裁撇嘴,龍瞳快速地轉了一圈,「等等再去處理你,毫無起伏的棋子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會讓你變得有用,畢竟你還是我的棋子啊。」
他勾笑,踏出腳步繼續走著。


一個很長的寬樓梯,每一段距離放置了一盞燈。
鐘刻快步地踏上階梯,緊握劍柄的手擺盪在身旁。
他知道蘇妮跟在自己身後,努力地跟著期望不要落下,有好幾次都想回過頭破口大罵——為什麼還要跟著我!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為什麼妳還沒死!——但都忍了下來,格蘭亞不會想要看到這樣的情形;只能越走越快,到現在已經三階跨一個步伐,腹部傷口抽痛的越來越厲害,蘇妮卻沒有落下腳步,疲憊的雙腳強硬抬起步伐,緊緊地跟在後頭。
不要再繼續下去了……蘇妮哭喊著,卻沒有人聽得到,身體自己動了起來不管不顧地跟隨鐘刻,手中握著的槍枝冰冷而沉重,白色蝴蝶飛在眼前像是帶領著自己。
為什麼要跟上來…為什麼要拿著槍……
不要殺了他…不能殺了他……為什麼我要殺了他……不是我做的…我不要這麼做……
緊緊攢著槍枝的手在顫抖,偏偏強硬的控制不讓放鬆的手指放開。
一段僵持而繼續前進的時間,蘇妮沒有額外動作,直到鐘刻踏上平台。
抬起的手將槍枝上膛,聲音迴盪。
鐘刻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望著直指自己的槍口,隨後視線落到了少女臉上。
昏暗的燈光讓鐘刻看不清蘇妮的表情,但從下巴滑落的眼淚,讓鐘刻不禁有些惱怒。
為什麼要哭?難道妳還會同情被妳所殺的人嗎?
舉起劍,黑髮青年將劍尖搭在少女的脖子上,隨即感受到她無止盡的戰慄。
不要……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殺你……不是我要這麼做的…不是我………


「我要妳殺的,不是他,而是妳自己啊。」


少女哭嚎,而拿槍的手,卻緩緩地改變目標——槍口對上了自己的腦袋。
甚麼?
鐘刻感到訝異但還是維持著一貫表情,他看見少女的豆大的淚滴快速往下墜,全身肌肉都止不住地發顫,要是下一秒失去支撐,鐵定會整個人跌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槍是指著自己?放下來…我誰都不想殺……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讓我活下去……
斜睨著少女拿槍的手,似乎懼怕著開槍而極力抗拒顫抖著;鐘刻冰冷地一絲憐憫與同情都沒有,冷眼注視著蘇妮與自己的抗爭,在等待哪時她才要開槍、才會去死。
竭盡全力想放開了扣在板機上的手指,但強硬的控制使得指尖還是扣在上頭,且逐漸壓下。
救我……眼淚跟潰堤一樣瘋狂往下掉,哀嚎地求助著,但眼前的青年是如此冷酷,冷冽的眼瞳帶著嫌棄與厭惡。
位於平台與樓梯間的兩人僵持了半晌,首先響起的是那巨大而低沉鐘聲,敲出了第六聲鐘。
槍聲隨後而爆發,強烈的子彈席捲少女的腦袋,把帶出的鮮血噴濺在灰暗的牆上;血液沿著牆落下,失去生命的軀殼倒下,跟著槍枝滾落階梯,身軀碰撞的聲音悶悶地迴盪在樓梯間,而鐘刻只是冷眼望著她墜落。
眼中冷冽得彷彿那只是垃圾。

留言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