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不寒而慄

 捆在身上的藤蔓,在偽戎消失於黑色洞口之後鬆了。
掙扎地爬起身,鐘刻首先低頭查看自己的腹部有沒有繼續流血,沒有更多的血,只有零星幾滴冒著,全是被碎石刮破的小口。隨後站起身,抽起屬於自己的劍——雖然已染滿血跡——,仔細環視所在之處。
剛才只顧著盯住偽戎——或許現在應該叫他索裁——沒有注意到週邊,這才發現此處幾乎要被破壞殆盡,後方有一個朝下的巨大破洞,前方巨大的洞口是偽戎消失的地方。
往前望著,鐘刻盯住慘不忍睹的前方、情緒複雜地皺了鼻子。眼前的一片血泊蔓延了遍地的碎石;孤楓幾乎一分為二的身軀在最靠近鐘刻的位置,被利刃分裂的腸與臟,掛在身軀之外,鮮血與一兩公尺外、暱賤於地上的血液交融,高挑的青年扭曲到無法回復原狀的四肢軀幹、白骨貫穿臟器刺出皮膚,從中淌淌滲出的血裡有著偽戎踩過的痕跡,腥紅色鞋印往前直去;鞋印越過了後方一具失去溫度的女孩,女孩後頸被撕扯了開來,飛濺的肉與血散在地上乾凅。
無論是誰都死了,只剩下自己。
握緊手中的劍柄,鐘刻咬緊牙根感到被輕視的氣憤以及自己對自己無能的責罵。
無論一切都被算計、自己所踏出的每一個步伐全被他所引導、全被索裁控制著。
他從來就不慌不忙,居高臨下看著人類一步步踏入他設下的圈套,就像溫水煮青蛙般,死到臨頭才發現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夠掌控的、才驚覺自己已經甚麼都改變不了、已經沒有事物是自己能夠擁有。
——甚麼都不剩了。
就在決心要復仇的那一天。
鐘刻猛力咬住的牙根生疼,低垂的頭與身子在隱隱顫抖,憎恨著自己與咒罵。
為什麼不聽格蘭亞的話,留下來不要進行復仇?為什麼要一意孤行地撞上前去,明明知道是陷阱為什麼不回頭?
——明明知道蘇妮就是引入陷阱的誘餌,為什麼還要跟隨著踩進去?
——明明很多地方都很詭異,為什麼自己就是沒能停下來好好思考或打住前行的腳步?
腳像是被灌了鉛一般,鐘刻拖著自責與沉重緩慢向前移動,繞過了那些軀體與血泊, 直視前方的眼神不敢接觸那些,而唇被咬得發白。
接下來呢?
只想逃離了,只想回到塔特林和羅威的身邊了,不想再面對接下來的四個小時了,不想知道也不想遇到接下來未知的事情。
即使他說這兩個小時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鐘刻在漆黑的破洞前站定,感受著從暗處輕微吹來的空氣。
想出去,就得往上前進,可是往上前行,勢必就會遇到堵在最上層的索裁。
如果利用那平靜的兩個小時,出得去嗎?
像是已經決定逃竄、拒絕正面對峙的獵物,鐘刻望著身後翩翩飛舞的白蝶,思考著不切實際的計畫,盤算著索裁食言『平靜』的機率有多少。


腳步聲迴盪在黑暗的甬道裡,潮濕的土壤被踏出了鞋印。
白蝶輕飛在索裁身後,緩慢而又美麗。
他眯起眼望著腦中的畫面,看著鐘刻回頭打量白蝶,隨後走進了破洞裡。
人類會思考甚麼、打量甚麼,索裁基本上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也不惱,輕笑了出來,維持著一樣的速率前行。
「那兩個小時本就是給你自由發揮,但想出去可不行,你得跟我待到最後一刻才行唷。」
跟隨鐘刻的白蝶一會兒飛高一會兒低,跟著鐘刻停了下來,黑髮青年盯著前方被藤蔓纏起的通道,偏頭望了左邊走廊然後提起劍,想要破壞藤蔓,卻發現不管怎麼砍,再生的速度都比不上自己的破壞。
他似乎懊惱地嘖聲,不情願地踏上左邊那條通道,並加快了腳步。
索裁哼笑,寬大的袖子隨著手臂擺動晃在身側,緩緩道:「甚麼事都不會發生,你的身上『不會發生任何事』,不代表周遭不會有事情發生唷。」
你不會受傷不會遇到恐怖也不會被我殺掉,好好享受吧,走投無路的絕望。
勾著詭笑跨過坑洞,索裁走得更快了些。
現在,特羅達我來找你了,我要讓你回去原本的地方,再等等我,好不好?


破碎的教堂,殘破的屋頂撒著清爽的陽光,溫暖落在充滿碎石與雜草的地面,披著橘色斗篷的偽戎,低頭站在中央。風輕輕拂著,瀏海隨著起伏飄盪,毫無血色的蒼白臉孔被髮色襯得更加病態。
落葉被風吹了進來,與碎石落在一塊,一處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傳來了腳步聲,墨綠頭髮的男人頂著犄角,踏入了陽光之下。
他唇角勾起笑,釋懷而又悲傷的笑,向著中間的那人張開雙手迎了上去。
偽戎低著頭面無表情地被擁入懷抱,冰冷的身軀得到溫存,卻不會做出反應。
「特羅達,終於只剩下四個小時了。」索裁低垂著眉眼,下巴蹭在他暖橘的頭髮上,「接下來就交給我吧,讓我結束這一切。」輕柔地拂開他的瀏海,望著他那凹陷的眼窩,「要結束了,你也不會再痛苦了。」潰爛的雙手捧著他的臉頰,索裁額頭靠在他的額頭之上,閉起眼。
「特羅達,回到原本的地方吧,不要跟我一樣留在這裡。」
自從來到了這裡,我甚麼都不剩了,只剩下你冰冷的軀體,我卻又要利用你,好讓我達成這一系列的計畫,你會恨我嗎?
我只剩下你了,最後結束時我也留不下來,到時候我就會去找你,不管你有多恨我多討厭我,我都不會再離開你了。
橘色的人影踏在草地上,緩慢地往一個方向前進,而身邊飛舞的白蝶深怕跟丟一般緊緊追隨著他。
望著他最後的模樣,索裁在破碎的雕像前坐下,眼睛離不開那人離去的大門。
穿梭於樹林間,草葉上的露珠被褲子帶走,橘色斗篷隨著動作晃動。
他來到了一處死亡的巨木前,撥開樹根處的藤蔓與樹葉,露出了至少能夠讓一成年人蜷縮進去的樹洞。
他脫下斗篷,將自己塞了進去,隨後用斗篷堵住了洞口,抱著膝蓋蜷縮,白色的蝴蝶安靜地停在他的肩上,合起翅膀。

謝謝你,特羅達。

生長於冰冷體內的藤蔓撤收枯萎,而在此之前一直被迫行動的身體開始萎縮凹陷,皮膚乾裂皺巴巴,不復以往的蒼白變成了噁心的屍褐色。
二十幾年了,我所計畫的復仇終於到了一個段落,你早該回歸塵土,卻被我拖到這個時候。不過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成功的,我不會讓我的計畫失敗。
我說過沒有人是無辜的,但你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被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挖走雙眼,又被同一個人取走所有臟器,你非但不恨他,還要我放下怒氣好好過日子,為什麼呢?
要是我早點把那個人殺了,你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啊,特羅達。
魁道爾,一切仇恨的源頭,滿腔怒氣的我無法只殺了他一個,我要所有與他有關的人都來給你我陪葬,他們的親戚、小孩,全部都在我的獵殺之內,沒人逃得了,沒有人是無辜的;你們背負著父母的罪孽,你們沒有翻身的餘地。
感受著痛苦與折磨,對這一切感到絕望,這是我要你們所體會的殘酷,這世界並不美好,只有痛苦在前方等待,早點死亡離去甚至比活下去都來得美好。
我活了五百多年,雖然也是有美好的事物——就像是特羅達——但更多的還是痛苦與無奈,現實的殘酷總會吞噬那僅有的美好,連點渣都不剩。
戰爭與狩獵,四處逃竄或者直面侵略,活了五百年甚麼都沒有,除了大把的時間與金錢,正經生意都不如偷搶盜騙來得好,肆虐的人類殘殺著拿起利刃衝來的他們,人類面對比自己要強上許多的我,從來就不會先掂量自己的斤兩,偏要死到臨頭才求饒,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我憑甚麼要放過他們?
把罪孽父母的小孩抓來,將他們關起來實驗的那幾年後再放他們出去,每天與痛苦死亡接近的他們不會想要再次回到這裡,只想要待在外面享受得來不易的平靜與美好。
不可能,我都如此痛苦了你們怎麼可以擁有那些,你們根本不配擁有!
典羯亞古城,是我所有計畫的巨大齒輪,也是我最後的葬身之地。
索裁將頭側了一邊,面無表情地聽著敲響的第九個鐘聲。
第九聲鐘敲響,該進行下一個計畫了。


躺在血泊中的金髮屍體,手指抽動,彎起手肘將上半身從地上撐了起來,染了一堆血的黑色風衣沉甸甸,他面無表情地將風衣脫下丟在一旁,身上的襯衫只染到了點點血跡,他將槍套背帶脫下來,跟風衣扔在一起。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被撥得遮住眼睛的瀏海一晃一晃,好幾次底下的渾濁藍瞳都露了出來。
白蝶拍動翅膀,穩穩地飛行在他身邊。
他扭扭脖子,甩甩手腕,似乎在習慣這具身體,過了一系列的暖身動作,他唇角勾起邪笑,踏出了腳步走向門。
「再等一會兒,鐘刻。」


在同一個地方轉了好久,才終於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鐘刻有些筋疲力盡,鬼打牆一般的走法讓他對每一步都心生懷疑與不安,即使知道那些都是人為的,但對自己被玩弄於掌心感到厭惡,還找不到方式反擊。
這一處的空間說明亮也不亮,暗也不太暗,地面散著零碎的石頭與藤蔓,更詭異的是這裡充滿血腥味。
滿滿的腥臭,風一吹甚至還從前方帶來更濃重的味道。
將劍緊緊握在手中,鐘刻壓低著身體警戒地向前探去,踢開較大的石頭,越過碎石堆,他皺眉打量著地上被拖曳到血痕,從空間中央拖進了昏暗的角落。
「?」小心翼翼,緩慢而又緊張沿著血痕靠近角落。
這是誰的血?鐘刻心裡冒出的疑問,讓他細數這一路上所看到的屍體,以及還沒見到面的有誰。
…夜。剩下夜,除去素未謀面的索裁。
鞋子踩著尚未乾涸的血,有些黏稠,離開地面時還會拉起稠稠的血絲。噁心的感覺讓鐘刻有些作嘔,想停下腳步不想前進,但卻又想確認這些血,到底是誰的,有可能是不認識的人嗎?
終於來到角落,鐘刻背著光移動身軀,想要讓光照進來,卻徒勞。他在昏暗中看到貓耳與尾巴,夜的臉龐血肉模糊,而連接下去到脖子身體的皮膚被撐起與鑽出,大小不一的孔洞朝外翻著肉,早已流光的血淌在地。
往後退了步,鐘刻臉部皺起眼裡全是拒絕,用手背壓住口鼻,想要忍住這股噁心。
…這樣子簡直就像一堆的大蟲在他身體裡鑽,留下了吃剩的屍體一樣。


金髮青年來到一處小房間,像是倉庫一般堆滿雜物。
沒有開燈,逕自走了進去,白蝶從後方輕飛到了前面,領著青年,越過地上的雜物,停在一堆紙箱前,紙箱上放著一個被布包著的長條狀物,幾乎跟人等身長,也不過手臂寬而已。
他拿起了長條狀物,解開了上面纏繞著的布,讓布落在地上,打量著手裡的東西。
鮮血一般的鮮紅長刀握在手裡,用血熔鑄似地一體成型,握柄凹凸不平,順著走向至刀刃變得平坦,而銳利的利刃閃著狠戾。
平舉著刀,手指輕撫過刀身,腥紅反映著倒影,映著青年毫無生氣的臉龐,以及貫穿腦袋的槍孔。
「第十聲響起後,我就會讓『他』出現在你面前了。」
好好等待吧。


乾嘔,最終還是忍不住,鐘刻背對著夜乾嘔卻甚麼都出不來,被刺激的生理淚水讓眼眶發紅,劍落在地上清脆地響亮,模糊的視線不想再次接受那樣的畫面,拼了命地直視前方,找尋出口感受空氣流動,順勢將視線轉向了風吹來的右手邊,看到的是三人寬的樓梯,向上延伸著。
腦袋只遲了一秒,下意識地就抓起劍跨出腳步,奔向樓梯,兩步併做三步就衝了上去。
——能夠出去了嗎?

陽光透過層層支架灑在地上,黑髮青年從一邊的角落衝了上來,胸口劇烈起伏煞在樓梯口邊,看著眼前破敗到看不出是甚麼建築的廢墟。
牆面之前的破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藤蔓覆蓋,頭上的屋頂破得巨大也慢慢被藤蔓掩蓋,光線只能從細縫鑽出,只剩前方遠處的大門,還沒有被填上。
…能夠出去嗎?
戰兢地踏出腳步,身子微彎打量著四處,中央靠牆的那具破碎雕像根本看不出是誰,除了腿以上全部被打掉,前面大小碎石堆了滿地,雜草從中竄生,鮮豔小花散散開著,三三兩兩的白蝶飄然飛舞,一派輕鬆。
空氣中散著清新,外面有著此起彼落的鳥啼,撇去那些越蓋越多的藤蔓,這裡算是一個放鬆的好地方。
膽戰心驚地終於走過了大半的距離,越接近門也就越發緊張,不可能這麼順利的,他不會讓我這麼順利的。
肯定還有甚麼事會發生。鐘刻的直覺這麼說著,皺起的眉頭又更加緊了,緊緊握著劍,提防著未知變數。
踩過小草發出沙沙聲,僅有的陽光裡飄著點點棉絮,小花搖搖晃晃地隨空氣擺動,尚未蒸發的露珠閃爍反光,殘破的牆面上被青苔佔據,風從縫隙中吹來,拂過髮絲與臉龐,鐘刻順勢地隨著風回過頭,沉悶的鐘聲在腳底下敲響。
敲響第十次的鐘。
眼角餘光瞥到藤蔓從石頭中竄出,迅雷不及掩耳地襲向自己,鐘刻瞪大眼的瞬間心被提到喉頭,跨開腳步就往前衝,直直衝向那就近在咫尺的大門。
再跑快一些、再堅持一點,就要出去了,就能夠離開了——

不會讓你這麼順利的。

被纏上的窒息伴隨著巨大的拉扯,視野裡的景色在後退,身體摔在地上磕得生疼,持續不停歇的拖拉以及更多的藤蔓纏上身體,禁錮著身軀捆綁著掙扎的腿腳,手指摳挖緊繞在脖子的藤蔓,缺氧漲紅的臉很是猙獰。
被拉著摔下樓梯,滾倒在當初發現夜的空間,原本落在上面的劍被扔了回來,飛過樓梯插在離鐘刻不遠的地面上閃爍殘忍。
鐘刻難受地瘋狂咳嗽,大口呼吸著回歸的空氣,模糊的視線掃過這個空間,定格在忽然出現的人影上。
模糊之中,只看到那個人頂著染了紅的金色頭髮,手裡握著一把幾乎和一般人等長的鮮紅長刀。
「嗨,被拖回原地的感覺如何?」
熟悉的嗓音,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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