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摯友

 「嗨,被拖回原地的感覺如何?」
眼前模糊,但聽覺上是清晰的。
清晰地聽到了格蘭亞的聲音。
不可能的……格蘭亞已經沒有呼吸了……他在我面前死了……這不會是他……這不是格蘭亞……可是這個聲音卻如此熟悉……
鐘刻退了幾步,恐懼與驚悚的情緒填滿顫抖的身軀,不斷眨眼讓視線變得清楚、想要確認那邊站著的人,不是『他』。
「看到我難道不開心嗎?鐘刻。」他踏出腳步緩慢地往前走,刀尖劃在地面聲音刺耳,瀏海在眼前一晃一晃,不明亮的燈光看不清瀏海底下的雙眼。
停在距離鐘刻約一公尺的前方,居高臨下似地打量滿臉驚恐的黑髮青年,兩三隻白蝶翩舞著飛到了鐘刻鼻尖,對視一般地維持同個高度,幾秒後便飛回了金髮青年肩上。
仰望著面無表情的他,背光的他看不清眼睛,鐘刻仰著的脖子打顫,曾經的好友早就已死,現在他帶著一身詭異的氣息出現在眼前,原本焦躁的腦袋瞬間一片冷卻空白,只想知道他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是誰?」
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微小的問題飄散在空氣之中,鐘刻看到他的嘴角勾起了邪笑。
詭異的金髮青年抬起了左手,伸出食指指著自己的臉,笑著歪頭,「你問的是我,」接著將手拍在胸前,蒼白的臉湊到鐘刻的面前,極具壓迫地問:
「還是這具身體呢?」
不屬於好友的犀利微笑,咧著的笑容展露在毫無血色的臉上。
冷汗與冷顫倏地霸佔著身體,眼前的人,即使不告訴答案,也早該想到會是誰了、也早該知道只有誰會這麼做了。
「…索裁……」
哼哼哼。他哼笑地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長刀,搭在肩上,「如果你想的話,你也可以稱呼我為『格蘭亞』。」
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格蘭亞』啊,而不是我唷。
燕尾蝶隨著鐘刻移動的方向轉動,帶動著格蘭亞的臉。
格蘭亞望著鐘刻戒備與恐懼融合的臉,鐘刻以低蹲的姿勢摸到了他的劍,將之抽出地面橫在胸前。
半晌之間,沒有聲音,格蘭亞像是在等待對方的動作,而鐘刻卻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那是格蘭亞的身體,不想攻擊也不想破壞,想要他保持完整,但是該怎麼辦,索裁會利用他做甚麼?他會殺過來嗎?他會殺了我嗎?他會把格蘭亞還來嗎?
捨不得,不想要在最後已經只剩下他的屍體了,卻還要用自己的劍劃開他的身體;拜託了,讓格蘭亞完整,不要再折磨他了。
他好不容易解脫了,不要讓他連完整的永眠都無法得到。
「…你到底想做什麼?」緊皺的眉頭,透露著懷疑與戒備,握緊手裡的劍,手心不斷冒出的汗讓劍變得難以握住。
我想做甚麼?格蘭亞歪頭反問,任蝴蝶飛舞在身邊停在肩上,他勾著詭笑,「我想做什麼,你難道不清楚嗎?」
一步一步,再次蹲到了鐘刻跟前,帶著諷刺的笑容,左手搭在他的劍身上,歪頭瀏海偏了一邊,底下混濁失神的藍瞳讓人產生了盯著自己的錯覺,「我想要給你們難以忘卻的痛苦啊。」
「利用所能使用的一切,只為了製造最為恐懼的痛苦啊。」
「使用了你的摯友──格蘭亞──的身體,你無法下手、也捨不得下手,但你痛恨著我,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擊,束手無策的人類啊,這樣的表情真美好。」
冰冷蒼白的手,拍上了鐘刻因被說中而慘白的臉頰,他瞪大了眼瞳卻被氣勢所壓,想動卻動不了、應該說不敢動彈。
近在眼前,近得連格蘭亞頭上被子彈貫穿的槍孔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臉上的血跡乾涸,僵硬在咧開的嘴角,不屬於原本主人的操控,讓他的嘴唇牽動、利用那熟悉的聲音,講述令人發寒的言語。
「你現在,是恐懼、驚嚇、害怕、憤怒、憎恨哪一個呢?或者是都有還是有更多的情緒呢?複雜的表情全在你的臉上,所有的冷靜都崩盤了呢。」倏地,那隻蒼白的手揪住鐘刻的黑髮,迫使他抬頭,「所以我當初才說啊,『我希望你到最後,都能保持這種憤恨』。」
他似乎嘆了一口氣。
「如果能一直保持,那現在應該也不會只是你我的對峙而已,而是你瘋狂地揮舞那把劍,想殺了我才對啊。」
頭髮被扯得生疼,掙扎的眼瞳裡倒映著他。
「你在猶豫甚麼?你在退縮什麼?我就在你面前,這具身體的主人已經不會回來了,你在顧慮甚麼?只是一個失去靈魂的空殼,裡面裝的也不是你的摯友了,而是你的敵人啊,鐘刻。」
噁心。聽到他用格蘭亞的聲音叫出自己的名字時,鐘刻的第一個想法。下意識地劃開劍,往後退拉開了與格蘭亞的距離,瞪著眼喘著氣,巨大的壓迫似乎讓空氣變得稀薄。
躲開劃過的劍,格蘭亞只是拍拍褲子站了起來帶著捉摸不透的微笑望著鐘刻,蝴蝶慢慢翩飛,離開了主人,來到了鐘刻身邊。
「…不要用他的聲音叫我的名字。」噁心,雞皮疙瘩全都起來了。
刀尖劃在地面,格蘭亞牽動著嘴角,「那你希望我怎麼稱呼你呢?」
「……你給我閉嘴。」不要說話、不要用那個聲音、不要用那具身體,下不了手、無法動手,痛恨著自己為甚麼不再冷血一些,這樣就不用顧慮那麼多了──
「那可不行,」他幾乎是瞬間接下了話語,「這可是我送你的倒數第二樣禮物呢。」鮮紅的刀刃閃耀著,映著四周的環境,「不過不要害怕,時間還沒到,你不會死,『他』也不會離開。」
因為時間還沒到。
時間…「第十一聲鐘響嗎?」腦袋瞬間轉過了其他人的樣子與敲響的鐘聲,鐘刻大致能猜到所謂的規律了。
哦呀。格蘭亞笑了出來,「這麼簡單的東西也發現了規律啊,不錯啊,那麼……」那把腥紅的刀被舉了起來,直指著鐘刻,「當第十一聲鐘聲響起,在場的『他』與你,誰能存活呢?」
在最後的最後,我會連他僅剩的屍體都不留給你。
即使聲嘶力竭。


羅塔武器店,斜照的陽光灑落進店裡。
金髮的少年,坐在櫃台裡,下巴擱在桌上,雙腳交替擺動,無聊的樣子毫不掩飾。
「好餓啊……鐘刻怎麼還沒回來啊……」格蘭亞偏頭看著牆上時鐘裡的秒針,無聊地數著秒。
羅威和塔特林出去旅行了,剩下我跟兄弟看店…而且鐘刻出去買晚餐也買太久了,十分鐘過了都還沒回來。
……「好想關店啊,關一關我就可以去找兄弟了。」
隨手拿了隻筆在手上轉,無聊的時間總過得特別慢。
過了好一會兒,格蘭亞無聊的塗鴉都要填滿整張白紙時,店門被推了開來。
「鐘刻!」興奮地雙手撐在桌上,格蘭亞兩眼發光地盯住抱著晚餐紙袋的鐘刻,像是踏著聖光來的天使,「我好餓!」快給我吃!
用空著的手敲了格蘭亞探過來的頭,鐘刻指了指店門,「去關門了,關完你就有得吃了。」說著便進到後廳,傳來了上樓的聲音。
興沖沖地關上店門落鎖,格蘭亞將營業的牌子翻到背面,關上店鋪的燈,衝上二樓,坐到餐桌前晃著兩腿看著鐘刻在廚房將晚餐裝盤的背影。
十四歲的鐘刻身高已開始抽高,比同齡的格蘭亞高出了半顆頭,身形也比格蘭亞來得精瘦,持續的長期訓練讓他看起來頗有力量。
「在看甚麼?」鐘刻端著晚餐出來時,見到格蘭亞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隨口問了一句。
「沒甚麼呀。」晚餐被放在自己面前,格蘭亞迫不及待地從鐘刻手中抽走餐具,卻瞥到好友手裡長滿了繭。
放下餐具,抓住鐘刻的手將之攤了開來,格蘭亞看看他的手,再看了自己的手,嗯嫩白嫩白,根本沒在練習,「繭好厚喔,你到底為什麼要練成這樣啊?」格蘭亞平時都在逃避槍訓,要他練近戰也不要。
聽著他的話語,鐘刻偏頭攤開另一隻手看了看,「如果不強一點,就保護不了你們了。」必須得趁現在,趕快讓自己變強一些。
在偽戎來之前。
嗯……。摩挲著那粗糙的手掌,格蘭亞垂下眼簾。
好希望接下來的一切都平靜,那個偽戎就再也不要出現……鐘刻就不用如此拼命了,我們也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膽地害怕未來。可是…如果他還是出現了呢?如果……
「…如果我拖住了你的後腿,不要管我喔。」相信自己即使面對偽戎或其他威脅,都不足以構成戰力,與其分心照顧我,那還不如放開我。
「不會的。」鐘刻倏地握緊拳頭,偏過頭,銳利的灰瞳直盯著格蘭亞,「我會保護你的。」
金髮的少年先是愣了愣,隨後抓著摯友的手,輕笑了出來。
「那你要好好保護我喔。」


「把格蘭亞還給我──」
咆哮的聲音迴盪在空間,鐘刻狼狽地閃躲猛力揮下的長刀,刀刃與地面的撞擊聲清脆地刺痛耳膜,眼前的格蘭亞勾著詭笑,逼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並揮動那似乎用血液做成的利刃。
格擋、卸開、劃過,冷兵器的撞擊交織出火花,尖銳的聲響刺激著腦袋,躲盡了攻擊、做著所有的防禦,那名黑髮青年沒有一次將劍刺向敵人,退後著仍不斷對峙。
「你一直在退縮,那要怎麼把他搶回來?」他大笑著,腳落在地面,站穩身子後,雙手握住刀柄,一個橫向狂掃了過去,只差一點點就能劃開那近在咫尺的青年腹部,「攻擊啊,過來拯救你所謂的『摯友』啊!」
誰都無法拯救,你就連一具區區的屍體也拿不回去,顧慮那麼多的你,到底能夠做到甚麼?
放開一切、遵循內心的憤怒與憎恨,揮動你的武器,刺穿眼前的人、劃開面前的『我』吧。
純白的蝴蝶高高飛在上方,居高臨下地俯視纏鬥的兩人,事不關己似地拍拍翅膀。
「匡──」
巨大的力道使得手臂在顫抖,鐘刻瞪著眼瞳牙關緊咬,那人一樣的臉龐與身形,力氣卻比原本的主人還要來得爆發,再接下幾次這種力度的攻擊,不要說劍會不會斷了,連手臂撐不撐得住都是問題。
閃著紅光的長刀,被使用著巨大的力道卻絲毫不見破損,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它甚至變得更加鋒利。
「怎麼?喜歡這把刀嗎?」注意到鐘刻的視線停在刀上,格蘭亞舉起刀看了看,腥紅的刀面倒映著他蒼白的臉,「這把可是好刀呢,我很久以前從戰爭邊境上撿來的呢。」
「……」明明空氣中充滿火藥味,他卻莫名期末講起了別的事。
「那邊被炸成了平地,滿滿的研究紙張撒了一地,只有一把刀佇立於原地──」手指撫上刀刃,似乎很愛惜,「這一把刀,由血液凝結而成的刀刃,因為憤怒與憎恨,還有希望;帶著主人的一切,堅硬地如同固執,劃開阻擋。」

你能夠聽到嗎?我的咆哮與憤怒。

「就連整座城被炸成平地也沒有讓它損毀。」平舉的刀反射著銳利,「世界上就只有這一把呢。」格蘭亞輕聲呵笑,放下了手臂,刀尖抵在地面,偏頭望向了前方的鐘刻,「真是抱歉啊,老了就想要說點故事呢。」
活得夠久了,時間也快到了。
這把刀,算是我的珍藏吧?
「…我不想聽你的故事。」陰測測地回,鐘刻維持著戒備的姿勢,等待著下一波攻擊。
「不是我的故事,是『它』的故事。」格蘭亞擺正了頭,勾著嘴角笑,「不過時間快到了,你還沒出手呢。」
再不快一點,你連碰觸的機會都沒了。
「我也沒想說你會不顧一切地攻擊,畢竟『他』是你最重要的人之一啊。」聳了肩,他抬起了一隻手,讓蝴蝶停在之上,「當第十一聲鐘敲響完,請往上走吧,我會在最終之地等著你,讓我們迎接最後吧。」
鮮紅的刀刃翻轉,蝴蝶猛地拍翅向上竄飛,鐘刻抬起劍準備接下攻擊,卻見格蘭亞單手將刀投了過來,幾乎是瞬間就抵達眼前,驚險閃過的長刀劃落了幾搓黑髮,才剛轉過頭想確認對方的所在位置,卻倏地被一雙冰冷的雙手捧住臉頰,瞪大的眼瞳看著與自己只差了幾釐米的熟悉臉龐,格蘭亞的臉上勾著得逞一般的笑容,輕聲道出:
「再見,鐘刻。」
那個瞬間,世界與那把刀一樣,鮮豔而又腥紅。
隨著敲響的鐘聲跪倒在地,仰著頭,寫滿不可置信與驚恐的臉龐上,覆蓋著黏稠而又腥臭的血液,頭髮染了紅滴落著曾經的摯友,全身濺滿黏稠的紅色液體沒有一處是乾淨的。
腦袋是空白的,耳朵嗡嗡作響,隱約能夠聽到鐘聲停了下來。
被鮮血填滿的空間,一名黑髮的青年跪在血泊之中,旁邊落著屬於他的武器。
「────」
張著的嘴巴發不出聲音,從天花板滴落的鮮血打在臉上。
混亂、難以相信、不敢相信、無法接受、拒絕接受這樣的事態。
似乎過了很久,跪在血泊之中的青年,似是找回了思緒,他抬起滿是鮮血的雙手,緩慢地覆上自己的雙眼,接著──
「哈哈哈哈哈──」
嘲笑著自己一般,歇斯底里的破碎笑聲迴盪在腥紅之中。
為什麼就這麼無用呢?為什麼就能不好好停下來呢?為什麼偏偏要這麼做呢?為什麼自己不再豁出去一點呢?
為什麼自己不能代替他們死呢?
為什麼我就沒死呢?
大聲嘲笑著、大口吸著腥臭,手掌底下流出的透明液體滑過染血的臉頰,落在同是黏稠的身上。
笑聲持續了許久,直到青年冷靜了下來,安靜了下來,雙手離開眼睛垂在身側。
剩下最後一聲鐘響了。
低下頭,瀏海底下的雙眼,混濁而又冰冷。
我要殺了他。
拿起血泊中的劍,站起身。
格蘭亞,我會殺了他。
拿起被扔過頭的鮮紅長刀,感受著刀上的咆哮。
我的摯友,我絕對會替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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