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歡迎回家

 睜開眼的瞬間,看到的是白色天花板。
隨之而來是刺鼻的消毒水味,鐘刻偏頭看到了吊著點滴的竿子。
原來這裡是醫院。
嘗試地想坐起身,身體卻像散架似地疼痛哀嚎。轉過頭,望著自己被包扎起的左肩,往前看去,右腳在被子之外,大腿被纏上了厚厚的繃帶,幾乎無法移動。
仰躺在病床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
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推開房門例行檢查,發現鐘刻醒了之後衝出去叫醫生趕快過來。
「你怎麼會倒在離城有點距離的森林裡啊,要不是有人剛好經過發現你,你現在可能已經不在這了。」阿安諾醫生風風火火地走了過來,拿起工具進行檢查。
對了,鐘聲敲完過了段時間,我渾渾噩噩走出了那座城,接著我就沒有任何印象了。
「看到的那時幾乎要嚇死了啊,你滿身都是血,還以為你受了甚麼重傷,結果清一清後也沒想得那麼嚴重。」不會死的程度那樣。
阿安諾醫生熟練地換繃帶、上藥,嘴巴也不停歇:「你的肩膀和手腕啊,雖然被貫穿了但只要好好復健也能回到以前的靈活,大腿比較嚴重,即使好了也復健了,可能也沒有辦法跑了。」
垂著眼簾,病床上的他望著點滴插在手背上的針頭,沒有說話。
眼前的病人沒有明顯起伏的情緒,阿安諾也識相地不再多說甚麼——即使想知道當初一起來的格蘭亞與蘇妮去哪裡了。
結束檢查,阿安諾將工具收回推車上,看著鐘刻雖然還想說些甚麼,卻還是閉上了嘴巴,與護士離開病房。
在關上門的那個瞬間,他的聲音傳了過來,輕得像是要隨風飄散。
「甚麼時候可以出院?」
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被幾朵雲擁抱著。
眼眶似乎有些發熱,想回去了。
想要回到家人身邊。
回到僅有的他們身邊。


在醫院呆了半個多月才出來。
利用身上僅有的錢,買了回去瓦菲恩的坐鋪。
那些早已染了血無法清洗乾淨的衣服被丟在醫院,身上穿的服裝是阿安諾醫生送來的。
白淨的上衣、外套,與淺色的褲子。
說是從他兒子的衣櫃裡翻出來的。
位置靠窗,把開著的車窗向下關上,把拐杖放在一邊,沉默地靠坐於椅背上,眼角瞥著外面陽光普照。
無視旁邊同座人的招呼,鐘刻伸手拉了拉外套的領子,明明應該是溫暖的體溫卻依舊感到寒冷。
車子、格蘭亞的包包、武器和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全都沒有拿,像是要把一切都忘在那裡一般,空手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可是無論怎麼清空腦袋,他們的身影樣子還是出現。
破碎的聲音、摔下黑暗的身軀、染紅了視線的鮮血、殘破不堪的臟器,以及無止境迴盪的狂妄咆哮。
緊緊地閉著眼,雙手十指緊握直到發白,用盡力氣壓抑思想,大腿卻不受控制地疼痛起來。
可能是臉色過於慘白以及異常的出汗,旁人擔心地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扶上了鐘刻的肩膀,卻被一把揮開,疑惑抬眼的瞬間,被一雙銳利而又渾濁的灰瞳瞪視著。
他像是氣憤又是恐懼,一頭困獸拒絕著示好般。路人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後縮回了手,坐在位置上不願再靠過來一些。
「……」也不知道自己的反應為何那麼激烈,鐘刻緩慢地縮起身子靠在車廂上,讓自己離開人,也想讓思緒離開現實。
而一直到達瓦菲恩,鐘刻都無法入睡,腦袋裡充斥著無法不去回想的畫面與聲音。
黑暗與恐懼一直侵蝕著想要脫離的身軀,心臟像是被懸吊著,害怕接下來的猝不及防。
明明索裁都死了,偽戎也死了,我到底還在害怕甚麼?他們不會再來影響我了啊。
不要再來一次、不要他們的出現,恐懼被他們所支配,無法想像接下來會遇到甚麼事,即使結束了。
不斷告訴自己沒事的,不會有事情發生了,不要再顫抖了,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身體與心靈疲憊,鐘刻拄著拐杖側著身體,走出了車站進到夕陽之下,低頭看著拉長影子,順勢抬眼望著許久沒踏上的家鄉。
沒有甚麼變化,或者是根本沒有變化,車站對面的雜貨店還是老奶奶在看店,他的孫子長高了一些在門外和一群孩子玩鬧;大街兩旁的商店沒有改變,只是臨近夜晚,紛紛都關了店。
緩慢一拐一拐地行走著,朝著街邊的羅塔武器店走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看向他的人都投以疑惑的眼神。
站在店門口,鐘刻看到牌子翻著休息中,偌大的櫥窗被布掩蓋著,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他們倆夫妻應該又是出去旅行了,便繞到後門去,在後花園裡的花盆底下找到了備用鑰匙。
本該熟悉的動作卻許久沒有使用,導致有些不熟練地將鑰匙插入孔,轉開。
鑰匙收在掌心內,手搭在門把上;終於可以回到睽違已久的家、終於可以踏入熟悉的格局了——
撲面而來的是沉積已久的屍臭味,以及被迎了滿臉的蒼蠅。
——甚麼?
僵直在原地,鐘刻握著鑰匙,瞪大雙眼直愣地看著血跡斑駁的後廳,天花板、牆面和物品被血液噴濺地到處都是,地板上的血跡被拖曳至店面,血跡乾凅成深褐色,保持著當時的樣子。
噁心和嘔吐湧上喉頭,但鐘刻無法去顧及,滿腦子放大的疑惑和恐懼讓他一邊乾嘔一邊向裡面踏出腳步。
——為什麼?
——羅威和塔特林呢?
——他們出去旅行了吧?
蒼蠅與蛆在腳邊飛舞蠕動,鐘刻慘白的手背壓著口鼻越過了淒慘的後廳,手搭在通往店面的門框上,同樣地被血跡覆蓋。
害怕看到的畫面、不想看到店面裡的樣子、鼻腔充斥濃厚的屍臭、耳邊源源不絕蒼蠅的嗡嗡聲,腦袋一團混亂,卻被噁心填滿;鐘刻想要深吸一口氣,卻怕吸了氣之後把所有的東西吐了出來;想要給自己做點心理準備,卻不知道該做哪種的準備,或者說是不想面對哪種局面。
——不會是他們的、不要是他們,偽戎或是索裁已經死了,他不可能過來殺了羅威和塔特林的。
整個人一頓一頓機械般地探出了門框,本該好好擺放的槍械武器散亂在地,滿目瘡痍的店面充滿腐爛惡臭與肥大蒼蠅,地上的血跡被拖到視線左邊。
心臟跳得飛快,懼怕使得呼吸急促,腦袋隨著視線遲鈍偏轉,直到左邊的牆面映入眼簾,心臟似乎停格了數多秒——
大量蛆蟲佔領的兩具腐屍被諸多的尖銳刀刃貫穿掛在牆面兩邊,黑壓壓的蒼蠅開心地飛舞啃噬,幾乎剩沒多少的骨肉勉強看得出是一男一女,破碎的衣物掛在身上,是他們倆夫妻平時的衣著。
「————」
張著嘴,聲音卻出不來,鐘刻眼瞳瞪得誇張,淚腺似乎開始工作,視線盯著前方牆面上的字跡,模糊了起來。
兩具屍體中間的牆面,乾凅的血跡大大地寫著:
Welcome home.
歡迎回家
破碎的聲嘶力竭衝破壓抑,隨著落下的淚水爆發。
黑髮的青年崩潰地跪倒在地,拐杖哐噹撞在地面,雙手撐在血跡之上,慟哭嘶嚎,雙眼瞪著不願閉上,失去最後堡壘的錐心痛苦讓他無法吼出完整話語,最原始的情緒發洩讓喉嚨嘶啞。
明明眼前模糊卻像是能看到當初所發生的事情一般,那名橘色的人揮舞著所能利用的刀刃,劃開他們掙扎的身軀、從後廳拖到店面,再把他們釘於牆上,勾著詭笑手抹上他們黏膩的血液,嘲笑地寫下字跡。
——你到底剩下甚麼了?
腦海裡響起索裁所說的話語,他早就佈好了局。
——等到最後的最後,你再來回答這個問題。
他早就將一切都鋪陳好了,就等著給予最後一擊。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最後一個禮物。
即使索裁已經死了,彷彿還是能聽到他這麼說著,帶著肆虐與嘲諷。
崩潰,心像被剮開一樣潰堤,他哭嚎著、嘔吐著,弓起的背部在劇烈顫抖,頭抵著地,抵在滿地穢物上已經沒有心力去糾結骯髒,撕扯著破碎的哭嚎,瞪大的眼瞳盯著污穢斑駁的地面,混沌的腦袋裡不斷迴盪著當初那一句話。

——你到底還擁有甚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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