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真是可悲

 淺色頭髮的青年,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白色病床上,身上盡是白色紗布,有些地方還染了血。

一群人員忙進忙出,只為了能夠讓現任的守城者活下去。

雷德站在門外,左臂是簡陋的機械義肢。

「還不能死啊,即使破敗不堪也要救回來啊。」

他們焦躁地說著。

「因為下一任的身體還沒有回復到可以接手這個職務啊。」

現在還沒有能夠繼承的人,那就只好再把破碎的身體拼回來了。



「你在想甚麼呢?雷德。」

坐在監視塔裡唯一的沙發上,沃迪撐頭望著一直坐在螢幕前的青年,至於為什麼這麼問,因為他前方的螢幕並沒有打開,望出去只有連綿的烏雲。

但他也不是望著風景,而是看著自己的手指。

「還是發現了甚麼呢?」沃媞也窩在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書頭也沒抬,接著哥哥的話說道,「你現在應該要在奧茲那邊啊,這裡目前沒有入侵者可以讓你工作哦。」

今天風平浪靜,還沒看到有入侵的可疑。

微微偏過頭,過長的側髮蓋在臉頰上,雷德的藍瞳望向監視雙子,思考著問題。

他們知道黑諾的所作所為嗎?這座城,只有宿舍和廁所不會有監視器外,其他基本上都會在他們的視線之下。

那天晚上,沃迪是不是也看到了黑諾在E07翻找資料的樣子?

他怎麼開門的?即使之前待過,也不應該擁有鑰匙與開啟權限。

是不是也看到了,我將刀指向了研究員?

也許是雷德的眼神過於深沉,又或許是沃迪不想再這麼安靜,他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想問甚麼就問吧,不然你這樣看著我們很恐怖啊。」聳了肩,沃迪坐好而抬頭對上青年的視線,「問了,才會知道你想知道的東西。」

問了,也不一定是你要的結果就是了。

話語迴盪在空氣中,沃媞也闔上了書,端正坐姿一同望了過去。

烏雲不見減少,還有變多的趨勢,陽光依舊被覆蓋,無法照亮監視塔的情況。

雷德也向著雙子面對面坐正,張啟嘴唇平淡地發出疑問:

「昨天晚上,黑諾列德的行為有無怪異?」

冰冷而又毫無情感。

「黑諾列德在晚間十一點左右離開宿舍大門,前往了E區。」

「他不知道從哪裡拿到了E07的鑰匙,進去之後就沒出來,一直在翻找那堆資料。」

「直到你過去。」

監視雙子不斷互相接下話語,平穩地說道所看見的事實。

當然也看見了雷德將刀指向了黑諾列德。

「後面他說了甚麼,讓你放走了他?」

你明明已經將刀指著他,為何會讓他繞過你的身邊離開?

話語之中,陰鬱的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

不大的水珠落在玻璃上,向下滑出了數道痕跡。

青年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回答問題。

「黑諾列德,經常這麼做嗎?」

偷取鑰匙、翻看資料並將之紀錄或偷走,他經常這麼做嗎?

沃迪嘴角勾起了不明顯的笑,沃媞平穩地說道:「不能說是經常,只能說是偶爾,次數不多。」

「雖然說不知道從哪裡拿到鑰匙,但黑諾確實是認識那些實驗室的人。」

當然也有可能,從那邊拿到鑰匙與進出許可。

雙子對面的青年沉默下來,似乎陷入自己的思考與認知之中。

如果他有認識的、或者是有取得方式,那麼用這種方式來當作證據似乎沒有作用。

甚至連昨晚都是事先爭取許可的話,那自己可以算是越矩了。

但,為什麼他會認為羅傑爾,是我殺的?

外面的雨勢,似是變大了。

落在窗戶上砸出了不小的聲響,玻璃漸漸被雨水吞噬。

我並沒有殺他。

昏暗裡,監視雙子沒有動作,靜靜地等待守城者的下個問題,冷冽地就像是個機器人,等待指令。

打破寂靜的,依舊是青年的聲音。

「羅傑爾,是怎麼死的?」

明明知道,為什麼又再問一次了呢?

沃迪不著痕跡地笑了一聲,公式般地用稚嫩的嗓音說出事實,「多希菈1712年五月四日下午15點32分,入侵者為貓餮,監視塔擋不下並即時通報當時的守城者羅傑爾前往處理。」

「因為經過太多的生死一線,此時的守城者心理狀態並不理想。」

「羅傑爾雖然仍將貓餮擋了下來,卻不難看出他的心智再動搖。」

「他一心求死。」

少年與少女的聲音穿插其中,平淡地訴說當時的場景。

「『拜託,殺了我』這是他在那場戰鬥裡,不斷對貓餮重複的話語。」

「絲莉莎在旁看著,並要下任守城者雷德做好準備,若是羅傑爾沒有辦法趕盡殺絕入侵者,便由雷德代替。」

「貪食球在咬下羅傑爾的身軀與腿腳時,雷德拿著長刀出現在後,」

「隨後長刀便貫穿了羅傑爾與他前方的貓餮。」

「多希菈1712年五月四日下午15點56分,羅傑爾因失去頭部與大量出血死亡。」

平淡無奇的聲音,卻說出了雷德記憶中的畫面。

沃媞抬頭,對面的青年不發一語,猜不透他在思考甚麼。

沉靜,只剩下窗外漸大的雨勢。

在他們全方位視線中的守城者站了起來,看著他輕點了頭表示道謝,便揹起刀槍轉身離開。

雨勢依舊沒有減弱,逐漸形成了暴雨。

你所認知的事實,在他們眼裡卻不是如此。

因為他們,只看見了你的刀穿過了羅傑爾,以及濺在你身上的大量鮮血。

他們只看見你殺了羅傑爾。

沃迪與沃媞,輕輕地說。

他們只會看見他們想看到的事實。



帶著濕漉的鞋印踏進了E10。

外面的暴雨幾乎讓雷德全身上下無一倖免,濕得透徹。

沒有帶傘,也不想借傘,所幸就讓雨水冷靜一下腦袋。

沒有明確的證據,並不能隨意就將人定義為敵人。

即使有再多的懷疑再多的把握,都不行。

為了剷除反叛者,必須,要再更多的證據。

要再,更加地快速。

冷漠藍瞳抬起,是紅髮少年拿著毛巾跑過來的樣子,後方的黑諾一臉焦急地跟在後面,因為實驗體身上還掛著好幾條的偵測纜線。

米烏在旁邊笑著,塔瑞只是要奧茲跑慢一點別跌倒了。

「你怎麼淋雨過來了啊!」

毛巾隨著少年的手劃出了一道弧線蓋在了青年的腦袋上,順著力道他彎了腰與少年對視。

奧茲笑著,四肢充滿了固定皮膚在上的纜線,向儀器傳送著資料。

「沒有傘。」

任由腦袋被奧茲揉得雜亂,雷德接手過毛巾,象徵性地擦了擦頭。

「絲莉莎那邊不是有傘嗎?還是你是從監視塔來的啊?沃迪沃媞不會出門所以也確實不需要傘啦。」奧茲望著外面的暴雨,雙手在背後相握,向雷德笑了開來,「你現在衣服都濕了吧!要讓衣服乾的話還是脫下來比較快!現在這邊只有這種實驗服可以換!」像是將人拉到陷阱裡面般,紅髮少年左右扭著身體,讓寬大的實驗服也一起律動。

奧茲你不要動那麼大啦…。黑諾在後方卑微地喊著,卻沒有辦法做出實質的阻止。

他害怕奧茲跑更遠、他更害怕雷德的眼神與氣場——儘管害怕這種表現都是裝出來的,但他還是得感到害怕。

因為偽裝才能夠讓他更加地弱小、更加地受到眾人關心。

這樣才能顯得他需要被保護,而不是攻擊。



濕透的衣服被掛在運作中的機器上,利用吹出的熱氣來烘乾,白色靴子也靠在一旁。

雷德穿著與奧茲身上同個樣式的實驗跑袍,腳下踩著拖鞋,坐到了E10唯一的一張墨綠沙發上。

「如何!這衣服有沒有感覺很輕飄飄!」奧茲從沙發後趴在了上面,偏頭笑得燦爛,「不要這個臉啦,衣服等一下就乾啦。」

有些不自然,雷德一直在調整坐姿。這實驗袍從基本上來說跟裙子沒有兩樣,第一次穿上實驗袍,感受到了甚麼叫做兩腿間涼颼颼。

「……嗯。」終於調整好到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雷德才應了聲。

這張老舊的沙發是奧茲的床,上面有一團被子和一顆枕頭。實驗體除了必要實驗和訓練之外,是不能離開實驗室的,所以大部分都實驗品都是住在實驗室裡面,就看研究人員想讓實驗體睡在哪裡而已,反正每個實驗室都有獨立衛浴,並不怕骯髒。

為什麼是睡在沙發?這個問題在之前雷德就已經問過了。

因為這沙發從有記憶以來就有了,睡習慣了也就不想換了——這是奧茲的回答。

將背靠在柔軟的沙發上,雷德抬眼,看向對面操作儀器和記錄報告的米烏和黑諾,而奧茲在旁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

少年四肢上連接的纜線已經撤下,現在是他的休息時間,黑諾和米烏在討論剛才的紀錄報告。

隨口應答著奧茲的話,耳邊的背景裡還有儀器運作的聲響,雷德仔細地觀察那黑髮研究員。

注意到青年的視線與專注並不在自己身上,少年也漸漸地消了聲,順著視線一同望向了黑諾列德。

被注目的兩人因為背對而看不清面容與表情,旁邊的米烏其實跟黑諾差不多高,但後者總是駝背與瑟縮肩膀,給人矮小的感覺。

他們討論的聲音並不大,無法清楚聽到具體內容。黑諾總是拿著紙本報告,一下趴在桌子上寫一下拿起和米烏討論。

表情與動作都是一如既往地卑微弱小。

根本沒有破綻。

現下並沒有能讓黑諾露出本性的事件,無從探查。

撤回視線,左手撐頭,正想好好思考一下,卻被奧茲打斷了思緒。

「雷德你怎麼一直看著黑諾?他有做什麼奇怪的事嗎?」

少年的氣音像是不想被發現,偷偷地問。

向他的方向抬眼,對上視線後奧茲朝黑諾那邊用下巴指了指,「不然你幹嘛一直看他?」

外面的暴雨似乎停下了,只剩下點點雨滴落在屋頂與地面上的水窪,還是沒甚麼明亮光線。

「黑諾其實人還挺好的啦,只是常常逼我吃藥而已。」下巴擱在沙發上,少年雙手往前伸,用腳把身體向後撐了一個拱型。

視線落在少年的手臂上,表面充滿了使用鮮血的路徑,不明顯,只像是深一點的疤而已,「奧茲,你最近晚上有覺得奇怪的事嗎?」淡淡地,雷德問著。

嗯……。拉長音,奧茲晃著身體,想了想後搖搖頭,「沒欸,沒甚麼特別奇怪的事。」看向面無表情的青年,少年笑了出來,「你遇到奇怪的事了嗎?遇到鬼了嗎?」

就像是溫暖的太陽,天真的笑容讓他撇開頭,右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不是鬼,是老鼠。」頓了一下,雷德加上一句,「抓不到的大老鼠。」

「抓不到的話,」奧茲頭頂著雷德的手,雙手在臉頰兩旁擺出了狩獵的樣子,「就在牠會經過的地方多抓幾次!」猛地出手,少年往前抓的手捉住了黑諾後方的空氣。

少年的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聽見聲響的兩人回過頭,米烏笑了,黑諾抱著資料面無表情,鏡片使得雷德看不清他的情緒。



若是抓不到,那就多抓幾次。


黑夜之中,守城者漫步其中,悄聲無息地巡視奧黛瑞斯的各個角落。

背上只背了那把長刃,沒有帶槍。

他安靜地掃過黑暗的實驗室,突兀的微弱燈光總是在不同間的實驗室亮起,主要集中在E區,而相距時間四到七天不等,他的夜間巡視至少已經碰到四起,守城者站在外邊,透過窗戶與門縫沉默地望著實驗室內的人。

黑諾列德。

他依舊暴躁地翻動那些資料,依舊將所需的資料記錄在筆記本裡或帶走。

透過前面四次的觀察,雷德確認了黑諾確實是在偷取資料——也跟監視者確認過了,四間實驗室裡面有三間是私自開鎖、拿取不屬於他的資料。

這一次,雷德跟蹤在後,無聲地跟在黑諾列德之後,走進了L區宿舍。

證據確鑿,黑諾列德將不屬於他的資料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寂靜的夜晚,走廊上只有黑諾的腳步聲。

必須,盡快清除。

他將長刀提於手上,在目標開門走進個人房間之時,一個箭步上前擋住了門板——

長刀猛地往前刺,目標嚇得跌坐在地,懷裡的資料散落一地,因距離問題刀尖在他脖子前停下。

黑諾列德愣愣地看著他緩緩將刀收回,準備進行第二次突擊的剎那,黑髮青年勾起詭笑。

他猛地抓住了直刺而來的刀尖,任由力量對衝使得掌心緩緩淌下鮮血。

「你想殺了我,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地位?」

聲音並不大,黑諾列德毫無畏懼地直視雷德,輕蔑在黑髮青年臉上綻開,「你應該知道宿舍房間是沒有監視器的;你是背著眾多人命且遭到拋棄的走狗,而我是一介卑微的研究員而已,」他往前靠,刀尖底在喉嚨上。

你沒有能為自己站穩腳跟的證據,你只是遵從命令而已。

但是你的遵從,為自己招來了罪過。

望著從刀尖輕輕地劃開一道傷口,鮮血緩慢流出,雷德倏地繃緊肌肉,使力抽回長刀卻遭到拉扯。

「到底誰會相信你?」

相信背棄國家的士兵嗎?怎麼可能。

他們只會選擇相信毫無縛雞之力的我!

張狂又瘋癲,黑諾列德帶著笑,自殺式地用脖子抹上銳利刀鋒,鮮血爆出的同時他扯開尖叫,放肆地欣賞雷德猛地抽回刀,想要逃走。

明明你才是光明的那一方,卻要逃走。

真是可悲。

黑暗的走廊瞬間燈火明亮,各個寢室的人都走了出來,守城者握著染血長刀卻無從逃離,他想解釋什麼,卻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

黑諾列德靠在兩名研究員身上,用布壓著脖子上的傷口。他聲淚俱下,控訴著莫須有的叛變,欣賞著那名執行命令的守城者,被壓制在地。

真可憐。

做自己分內的事也被壓制。

真可惜。

你沒有在第一刀就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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