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他們說

聽著他們的命令繼續前行。

卻被地雷粉碎所有信任。

聲嘶力竭地呼喊對講機的另一邊,卻沒有一絲回應。

隊員們的痛苦與斷肢就在眼前,卻沒有辦法為他們緩解一點痛苦。

肩上扛著還有氣息的通訊兵,他失去小腿的膝蓋正往下滴著血。

必須要回去、至少要把他帶回去──

腳下被碎石、或者是被屍塊絆倒,通訊兵摔倒的位置正好引爆地雷,而他撞在地面上的左手,也觸發了地雷。


我還想回去、回到所屬的軍隊了。

可是為什麼,所有的呼救都沒有換來回應呢?



你相信我嗎?


儘管過了幾天,奧茲再次想起這句話時,還是會從心底湧上鼻酸。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請你告訴我你的事實。

一切,如石縫中留下的水痕一般,慢慢地,匯集。

因為相信,所以不會覺得雷德所說是假,讓少年震驚的,是黑諾列德的反應。

那是如此地張狂、不顧一切,他有十足的把握雷德的所言所行不會被相信、他有十足的把握完全演好這齣戲。

只要雷德是眾矢之的,他就完全不用擔心自己會暴露。

因為有前科的人,就會有既定印象他會這麼做、他一定這麼做、他絕對這麼做過,他會做出背叛奧黛瑞斯的事、他會破壞這一切。

隱藏在後,眾人的目標集中於一人,他就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

奧茲站在空曠之處,望著眼前的狼藉抹了把臉。

這裡是A32,前面的狼藉是某個闖入的敵人屍體,他身上插滿了銳利的血液結晶,混濁的鮮血蔓延。

抬頭,望著一望無際的連綿雲層,背心與髮絲被微風帶起,掛在腰後的對講機發出了刺耳的頻率。

『清理完了啊?挺順利的嘛,奧茲。』

沃迪的聲音隨著吵雜的雜訊響起,語氣是那樣的慵懶。

嗯。拿起對講機,那上面是經歷許多戰鬥的磨損,「應該沒了吧?說真的跑進來的都不是大型的非人,而是小型的……好難打喔。」

『沒辦法啊,總是這種小型、敏捷的非人溜得進來,大的都在外面被掃射掉了。』

奧茲聽著,默默地將手上未乾的血液抹到衣服上,「而且如果半夜有入侵,還要爬起來追…好累喔。」

『誰叫你一直很嚮往這份工作,給你體驗到了吧?』

因為崇拜強者,所以認為守城者都是強人能夠扛起的重大職務,不管是從以前到現在,奧茲看著歷代的守城者,總是一臉羨慕。

所以當雷德被軟禁、還沒詢問誰能夠暫時擔任守城者時,這位少年便興致勃勃地自告奮勇。

完成度夠高、攻擊力也夠強,欠缺的也只是實戰經驗,比列和塔瑞索性就隨奧茲去了。

只是到現在,天真的少年才發現這職務,沒事的時候閒,有事就比誰都要高度警戒和機動,入侵者在哪、是什麼類型的、必須立刻到達目標所在地,並加以清除,必須絕對要清除。

一般白天的時間還好,但當半夜或凌晨有入侵者一樣要立刻爬起來,這對每次都睡到不省人事的奧茲來說太痛苦了。

睡到一半就要立刻爬起來,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第一次遇到半夜入侵,朦朦朧朧被沃媞用對講機吵醒的少年這麼哀號。

「…我不會再羨慕了,半夜爬起來和全速狂奔……太操了,受不了啦。」

往自己所處的實驗室慢慢散步走過去,陽光一點也沒有透過雲層,導致許多實驗室內都開著明亮的燈光,讓工作不在昏暗中進行。

人員在器械儀器與實驗體中穿梭,只為了增加更多的成功機率,讓實驗品能夠順利存活與成功,直到最後賣出。

可是仍有許多事情是被埋在黑暗之中。

踏入走廊之中,窗戶透下的微弱光亮照不亮狹長的走廊,聽著從各實驗室傳出的聲音。少年漫步於此,沒有在任何的門前停下,僅僅只是往裡面瞥了一眼。

那些只是聽見謊言的人們。

為什麼要相信黑諾列德?

這些天,奧茲一直回想與黑諾列德的相處細節。

不仔細看的時候,他與平常沒什麼兩樣,更仔細看,他也跟平常沒什麼變化,只是那股懦弱帶了尖銳的氣場,毫無聲息地,用鏡片後的雙眼觀察每個人,眼神銳利,總是用手背掩蓋嘴唇的動作讓人不知道他在思考甚麼。

他的筆記本,密密麻麻寫了很多的東西,從不讓人碰到、看到,甚至奧茲有次玩鬧著搶了黑諾的筆記本,黑髮青年竟然用平常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速度再次搶回了屬於自己的筆記本,在無奈和難過的表情之前,閃過了一絲銳利的惡意。

穿過連接道,奧茲走回了E區的建築,腦袋的思考還是沒有停下,腳下的步伐依舊緩慢而保持穩定節奏。

他經常待在角落,一個人默默地想著事情,不像是思考實驗上的公事,而是對某些事物更加深層的思考,奧茲曾經問過,但也沒有得到答案,只得到青年的無奈微笑。

奧茲不懂那個微笑的意義,是在笑他就算說了也不懂嗎?還是笑他沒有資格問?又或者只是應付一般的微笑?

啊!煩躁地抓頭髮,少年的腦袋不夠運轉,他不想思考這麼迂迴的猜測,那就直接去問嗎?不能問啊問了又不會跟我說,甚至更堤防我害我找不到突破口怎麼辦!我就不能幫雷德找到證據了啊!

賭氣似地腳步踏得用力,少年揉亂了一頭紅髮,快步地跑進了E10實驗室,不顧還在實驗室內人員狐疑的目光,一鼓作氣飛奔向自己的沙發,撲在上面臉部陷在薄被裡。

想要幫助,到底該從哪裡幫助?

想要詢問,該去哪裡得到答案?

「奧茲,怎麼啦?」是塔瑞的聲音。

一隻手搭在右肩上輕輕揉捏,塔瑞繼續問:「工作不順利嗎?」

埋在薄被裡的臉搖搖頭,少年的聲音模糊,「沒有不順利,好累。」

維持運轉的儀器穩定地發出低頻,除此之外還有兩三人的走路聲。

熟悉的實驗室裡,沒有那名『被害者』。

工作都是這樣的。女子摸摸兒子的頭髮,「你以後的工作,會比現在的守城者更加殘酷。」除了不捨,塔瑞的話語中還夾雜著欣慰,因為自己的兒子,是完成品,是即將販賣給國家軍隊的武器。

是能夠為自己、為奧黛瑞斯爭取榮耀的完成品。

「可是,我不喜歡殺人。」他露出了一隻眼睛,淺色紅瞳望著中央的實驗容器,「我可以保護,但我不想要無謂的殺戮。」他們也有家人、他們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在戰爭之下。


我的家人,被戰爭奪走了。

淺髮的羅傑爾,淡淡地說。

但少年卻感受到了聲音中的絕望和脫力。


「但是只有勝利,我們才能走向和平。」

塔瑞靠在椅背上,手依舊輕捏著奧茲的肩膀,「如果不先施壓,一味的追求和平,會讓別人覬覦你所擁有的事物。」

曾經體會過,才下定決心要製造武器。

製造能夠勝利的武器。

「只要你在,一定會勝利的。」

血液結晶的強大,每個人都知道,不用擔心,你一定可以為我們、為奧黛瑞斯、為國家帶來勝利。

無論什麼事情。

「……」聽著話語,奧茲掩在薄被裡的嘴悄悄嘆了口氣,隨後像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一般,翻身起來盤腿坐在沙發上,雙手撐著自己的膝蓋,佯裝擔心地問:「黑諾什麼時候會回來啊?」

現在這裡,除了塔瑞和比列,就只剩米烏了。

黑諾就算不回來人手也很夠的吧?

偷偷替掃了一圈實驗室,實驗已經成功了,也只剩下最後的實戰測試而已。

但塔瑞顯然猜不到奧茲的想法,她摸著下巴,遲疑地道,「應該再兩、三天吧,雖然很幸運地閃過雷德致命的攻擊,但劃開的皮肉傷也不小,還要再休息。」語罷,她倏地皺起眉頭,看向兒子,「雷德那把刀,是你的血液結晶吧?為什麼不拿回來再進行血液轉換?」這麼長時間就讓他這樣拿著?讓他攻擊別人?

奧茲聽到了話語中的偏見,皺眉的同時也不甘示弱地回道:「那是妳以前要雷德幫我訓練的時候我自己做的刀,因為用不好才把它送給雷德用,而且這麼久了妳現在才叫我拿回來轉換,之前看到他揹著的時候怎麼都不要回來?」

就算拿著刀,雷德也不會無故傷害別人,一定是黑諾列德做了什麼,才會讓雷德這麼做!

「雷德才不是那種人,一定有原因的!」

少年的聲音迴盪在實驗室中,充滿了不甘心。

烏雲再次遮蔽了陽光,門外變暗了,室內一點也沒有變,米烏在剛才就已經和比列走了出去,似是要送資料。

「能有甚麼原因?你沒看到之前的報紙嗎?你沒看到羅傑爾死在他的刀上嗎?」塔瑞有些無法理解,聲音頓時硬了起來,「雷德從軍時所做的一切你知道嗎?他殺了多少人你會知道嗎?他的本性你清楚嗎?他想回到軍隊裡的話,在這裡他什麼都做得出來,只為了逃離這座城。」擔心地抓住兒子的肩膀,塔瑞望著少年的紅瞳、與自己相像的紅瞳,語重心長,「奧茲,不要太相信他,也許他下一個目標就是你。」

不能死,不要死,不要死在撿來的叛國賊身上。

無法想像自己的母親竟然是這樣看待保護這座城的雷德,在他力量的保護下,暗地裡卻如此地排斥他。

終於能理解雷德說出那句話是要多大的力氣、終於體會到雷德每天所承受的壓力。

沒有人相信他效忠於奧黛瑞斯、沒人相信他想保護奧黛瑞斯、沒人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是有正當理由的。

甩開肩上的雙手,奧茲激動地站了起來,「羅傑爾不是雷德殺的!那時是貪食球先咬碎了羅傑爾,雷德為了趕快解決才從後方把刀刺穿羅傑爾,再刺進貓餮的身體!」深吸了一口氣,他繼續說道,「我跟雷德相處這麼久會不認識他嗎?為什麼我們要相信不怎麼熟的黑諾!他明明才是可疑的那個啊!」

膽小、懦弱、總是躲在後頭觀望一切,手裡的筆記本不知道記了些什麼,拿過來的食物裏頭不知道有沒有加奇怪的東西,在最近的回想裡面總發現他的眼瞳在鏡片後是如此的銳利。

「他們都說黑諾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他也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沒有膽量也沒有力氣,在別人罵他時就已經先退好幾步了,甚至連報告都做好,他是能做出什麼事?」

塔瑞壓抑著怒氣,還維持著理智與少年對話。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的都能信嗎?那我說的雷德妳為什麼不信!」焦急地在原地來回踱步,奧茲猛地看向塔瑞,「那些都是謠言,要自己來判斷能不能信,雷德有被抹黑的報紙,那為什麼黑諾不能有洗白的事實?也許他做了什麼,我們還沒看見,而雷德已經先發現了呢?」

像是累了一般,奧茲脫力地坐上沙發,雙手在膝蓋間交扣纏繞。

「我不知道黑諾的過去,但我知道雷德大部分的過往,」喘著氣,似乎還沒從激動中緩過來,「與其相信你們全力支持清白的黑諾,我寧願相信為了達成職務而身陷危機的雷德。」

空間隨著話語的消失陷入靜默,只剩下儀器的運轉、兩人的呼吸,以及落下的雨點聲。

望著外面開始下雨的窗戶,奧茲站起身,想要出去讓自己冷靜一下,讓雨水澆熄自己的激動,跨出腳步,還沒走幾步,就被塔瑞叫住了。

回過頭,少年看著自己的母親,發現她正盯住自己的鞋尖,像在思考什麼一般,緩慢說道。

「關於過去……奧黛瑞斯其實都會私下調查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

每個人的過去、事蹟,都是證據與人品的參考,為什麼會讓雷德進來且擔任守城者,想必事實並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惡劣。

如果他能擔任,一定程度上是奧黛瑞斯相信他不會做出什麼背叛的舉動。

是我們都錯了嗎?

抑或是奧黛瑞斯判斷錯誤?

「如果要確認,」塔瑞抬眼,與奧茲四目相對,「應該是跟沃迪沃媞他們確認。」

你現在是代理守城者,你可以接觸到監視者們。

他們,知道所有人的來歷。

他們,知道這座城的一切。


所有的答案都在監視雙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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