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_小人類

　　最近小人類的背包總是鼓鼓的，似是放了很多東西。

　　東西多到想把他手機偷摸出來都有困難。

　　倚靠在樹幹上、斜坐於高處的樹枝，索裁又再一次皺起眉——這已經是第三次偷手機失敗了——總是從容的吸血鬼略顯不悅，他不知道是這小人類開始起了防備的心思，或只是單純地把包包塞滿。

　　今天的月光被雲層包圍，略顯黯淡的森林裡，只有特羅達特意點著的手提小燈，與他相仿的溫暖照耀出一小圈的黃光，而小人類坐在小燈旁，手裡是小型的杵臼，一下一下地將靜月花搗成泥液。

　　他輕聲地哼著歌，與周遭的鳥啼相伴，彷彿一首安眠曲。

　　遠遠的，淡漠的吸血鬼靠著樹幹，垂下眼簾觀察橘髮的草藥研究員。

　　小人類的大衣袖子捲起，露出了抬起又落下的手臂皮膚，索裁瞇起眼，肌膚上不見往日的平滑，而是被許多細小的水泡與腫包取代。

　　為什麼？

　　風聲吹過，樹梢上的人影無聲落地，安靜地來到小人類旁邊落坐。

　　特羅達正專注於手上的動作，眼角餘光瞥見熟悉的褲管，停下手帶著笑抬頭迎向了來者，「索裁，你怎麼下來了？」今天剛出現時，索裁只是打個招呼點個頭，就跳上樹去假昧了。

　　擺好工具，小人類調整僵硬的坐姿，也伸展手臂與腰身，當高伸的手臂落下時，卻被冰涼的手指抓住。

　　「嗯？」特羅達有些意外，那冰涼而指骨分明的手來自索裁。

　　與人類不同，吸血鬼的皮膚總有一種白皙的病態感，若是仔細查看，似乎能看見皮膚下的青色血管。

　　「小人類，」嗓音似是遙遠而模糊，索裁將溫度明顯比自己高的手臂拉近自己，翻來覆去查看那些水泡腫包，「你的手怎麼了？」怎麼都抓得流血了？

　　微風徐徐，髮絲飄動，聽著聲音，特羅達覺得心臟好像漏跳了一拍——索裁不是那種會關心自身之外的性格——發愣了半晌，直到那吸血鬼再次用眼神詢問，橘髮的小人類才想到要回答問題。

　　「啊、那、那個是，前天去幫忙實驗時，看到他們要注射在小白鼠身上，有些於心不忍，就提議說注射在我身上……」風似乎變冷了，特羅達揉揉鼻子，從塞滿東西的背包裡拿出一兩種藥膏，「結果救了小白鼠，我的右手臂就過敏了，這些藥是調製來擦的，大概再一兩天這些都會消掉。」

　　解釋了那麼多，索裁只是點點頭毫無反應，爾後特羅達才猛然想到，要是他在意的是食物品相不好、不好吃怎麼辦……！

　　「那個……索裁……你應該不是基於食物的品相跟味道才這麼問的吧？」小心翼翼，特羅達偷瞄著索裁的眼神，直到獲得一個鄙視的眼神後鬆了口氣。

　　「我有說要吃你嗎？」古老的吸血鬼放開人類的手臂，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特羅達一番，「你這小人類也沒多少血可以吸。」還經常幫忙實驗，吃得時候還得小心會不會中毒。

　　但，肚子確實餓了。

　　拋開出現在腦海裡對於進食的渴望，索裁越過糾結自己居然沒多少血的小人類，拉過他的背包放在褲腿上，查看特羅達最近到底都帶了些甚麼。

　　樹梢搖擺，雲層依舊厚重，刮來的風帶著水氣，特羅達拂開貼在側臉的橘髮，沒有抱怨對方把瓶罐都翻出來，而是傾身側斜，與索裁解釋一一解釋這些東西的用途。

　　「因為勿言老師說我最好還是去學個急救課程，我就去了。」那充滿水泡與抓痕的手逐一指著瓶瓶罐罐，「這些都是急救用得上的藥品，索裁你看，這個是擦傷用的、這個可以對傷口消毒、那個用在止血上……」

　　也許是默許了小人類的存在，孤獨的吸血鬼並沒有推開他隨意靠近的肩膀與頭頂，只是聞著小人類的味道、藥品的味道，想著特羅達真是毫無防備心──完全不值得提防，他自己就很容易被騙吧──索裁默默想著。

　　啊！特羅達驚呼一聲，立刻拿起一罐略大的罐子舉到索裁眼前，「跟你說！這個是止血的藥膏，而且還有特別的用處！」他打開了瓶蓋，並聞了聞，「索裁你聞聞看，這無味對吧？只要在傷口上抹上厚厚的這層藥膏，除了止血還可以有效壓制住血腥味，連吸血鬼都聞不到喔！」

　　特羅達笑著，旋上蓋子，「只是抹上這個藥膏，十二小時內一定要洗掉，不然傷口會發膿、血腥味更臭更重。」

　　這個藥膏接觸到空氣與血液，會慢慢凝固變硬，變硬後就像是把傷口悶在裡面，而且很難從傷口上弄下來。小人類喃喃叨念，「希望我不會用到這個止血藥膏。」順手把東西都收進了背包裡，獨留手機。

　　索裁望著手機，特羅達定格似地盯著索裁。

　　過了好半天，不懂為何小人類一直盯著自己，索裁不耐煩地開口：「小人類，有話就說。」

　　「我可以跟你拍張照嗎！」得到發話許可，特羅達激動地講，語速前所未有的快：「我在草藥院跟人說我認識了吸血鬼，但都沒有人相信我，讓我拍張照回去他們就會信了！」說罷，像怕被拒絕般，迅速打開手機相機調整到前鏡頭，對著自己與皺眉的索裁快速按下拍攝鍵。

　　喀擦、喀擦、喀擦。

　　燈光餘暉，柔和了特羅達臉上的疤，也渲染了索裁那生人勿近的距離感，但……

　　「索裁你幹嘛啦！這樣不都沒拍到你嗎？」特羅達看著手機裡的照片，拍了三張，其中兩張白蝶都巧妙地遮擋了吸血鬼的面容，而第三張更過分，直接把整個鏡頭都遮住了。

　　哼笑著，老練的吸血鬼抽走小人類手上的手機，慢條斯理地刪掉照片，「未經他人許可，可不能擅自拍攝他人肖像哦，小人類。」順便點開了相簿，瀏覽著特羅達雜亂的照片。

　　扁著嘴，特羅達也沒有反駁的餘地，只能撐在旁邊，看索裁隨意欣賞相簿裡那些和同儕們拍的各種奇怪照片。

　　一段時間沒聽見小人類的聲音，吸血鬼停下了滑動的手，感受到身邊的青年明顯不開心，偏頭望著他橘色髮旋，思考半會，啟唇詢問：「為甚麼你要拍照？不只是單單讓草藥院的人相信吧？」

　　聲音飄散，鳥啼停止，沉寂半晌，才見小人類吶吶地解釋。

　　因為我說我認識了一個人很好的吸血鬼，他沒有惡意、在月國有住處，偶爾幫我找找靜月花……

　　他們都不信我在森林裡遇到的是善類吸血鬼，肯定是有什麼意圖，會在森林徘徊的吸血鬼，經常找落單的人類下手。

　　而且我的出差外宿報告都通過了，剩下就只差找到住宿……還有提出保證人，以證明我不會出事……

　　吸血鬼靜靜聽著，小人類輕輕拿走他手上的手機，一連串的操作後，將顯示合約的手機塞回吸血鬼手裡，示意索裁看看。

　　「所以你想讓我當你的保證人？」閱讀過後，索裁挑眉。不是有甚麼導師跟同學同事嗎？找他們不可以？

　　「因為最好是找出差中能就近關照的人……」小人類抓抓手臂，紅腫紅腫的還破皮了，淡淡血氣飄出，「目前只有索裁你比較適合呀……」

　　而且，想是想找你，但也要草藥院那邊通過，所以我才想拍照給他們看。

　　枝葉沙沙作響、風兒撫過、燈火搖曳。

　　思索片刻，索裁將手機還給了特羅達，「那就拍吧，一張。」

　　如果只是讓他的研究可以更順利，有何而不可呢？

　　螢幕上，是特羅達的笑臉與遠處索裁冰冷的側臉。

　　「……索裁，你幹嘛不笑啦。」這樣看起來真的好兇喔，「再一個啦，笑著的！」

　　咧開笑，特羅達再次舉起手機──

　　小人類的笑容依舊充滿開心，而吸血鬼勾起了嘴角，多了幾分不屑與肆虐的神情。

　　「……怎麼有人笑起來更讓人害怕……」特羅達默默地刪掉第二張照片，喃喃道：明明平常笑起來挺好看的啊。

　　捕捉到疑似稱讚的聲音，索裁感到意外地哦了一聲，「小人類，平常我有笑？」我怎麼不知道。

　　欸？特羅達愣了一秒，下意識回答：「有啊，你平常都帶著淺笑啊，笑看一切而不語的那種樣子。」

　　哦，原來不是稱讚。「你怎麼知道我都笑看一切？」有些有趣，從容的吸血鬼撐著頭，嘴角帶上了玩味。

　　小人類這次愣了不只一秒，大腦似是當機地拼湊不出話語，過了半天，才聽見特羅達結巴的聲音。

　　「就是、怎麼說、呃……你都只是在看著而已，都不是真心的笑，彷彿都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一樣……」不是預知那種感覺，而是歷經過多、看過太多，總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怎麼樣子形成。

　　就像看過無數人類與吸血鬼的爭鬥、來自各方各面，明流暗湧的敵意般。

　　聽著特羅達的解釋，索裁愉悅地瞇眼，「小人類，猜得差不多，不錯。」沒想到這沒甚麼神經的小人類還能有如此感悟。

　　被稱讚的青年抓抓頭髮，對著吸血鬼傻笑。爾後突然覺得不對勁，好看的眉皺起來，不解地問：「索裁，我一直很想問，為甚麼要叫我小人類？我明明有名字，我叫特羅達！」

　　他指著自己，表情嚴肅地指正，「而且，我不小了！我今年都二十七歲了！」喊出來的同時，特羅達才意識到對方是個吸血鬼，二十七這個歲數對他們來說……應該就跟嬰兒沒甚麼兩樣……

　　燈火邊緣的吸血鬼好整以暇地望著人類，挑起眉似乎在等待接下來的表演。

　　呃……特羅達有些尷尬，他抓抓手臂，灰曈咕溜轉了一圈後，選擇恭敬地詢問古老的吸血鬼：「那個，索裁先生……」確認對方沒有生氣的跡象，小人類怯怯地開口：

　　「您今年貴庚啊？」

　　風聲帶走了特羅達的話音，一時之間沉寂蔓延。

　　吸血鬼嘴角的玩味更甚，特羅達聽見他帶著笑意、緩緩道出一組數字。

　　「今年，四百二十八歲。」

　　轟！腦袋裡彷彿有雷擊，如此遙遠的歲數讓特羅達腦袋裡一片空白。

　　過了良久，好不容易從空白中回神的青年，對著索裁喃喃自語：你還是、叫我小人類吧……你直呼我名字我可能會受不了。

　　開玩笑，都可以當我阿祖的阿祖的阿祖的阿祖了！

　　輕聲地笑，悶笑在胸腔，索裁的眉頭舒展，嘴角掛著笑，欣賞表情變化萬千的特羅達。

　　這小人類可真好玩。

　　不過，該走了。

　　這次刮過的風，帶來了厚重的水氣。

　　細小的雨，一滴一滴落下。

　　「下雨了？」特羅達抹去滴在臉頰的雨水，隨即猛然想起被遺忘在一旁、尚未磨製完成的靜月花泥液。

　　小人類急急忙忙地把杵臼抱在懷裡、一手掛著提燈一手拿著來不及塞進背包的手機。

　　嘩啦嘩啦——雨勢忽地變大，滂沱大雨直接砸在特羅達身上，衣服沒多久就濕透了。

　　小人類用自己的身體抵擋突如其來的雨勢，轉過身正想找索裁一起去避雨，只見後者已經穿好斗篷，慢悠悠地看著小人類變成落湯雞。

　　「你斗篷防水！？」特羅達邊慘叫著邊衝過來，一急之下還想鑽到斗篷裡，「我沒帶傘啊！氣象不是說這周都是好天氣嗎！」悲慘地大喊，小人類把杵臼跟手機塞進索裁手裡，「我可以淋雨它們不可以！它們比我重要多了！」

　　欲哭無淚，把重要東西放在安全的地方後，特羅達望著附近哪裡有比較大的樹可以稍微躲雨，剛找到疑似一顆可以躲雨、準備衝過去之時，頭上被甚麼東西遮蓋住了，雨不再打濕身體。

　　「小人類，給你。」

　　淡然悠閒的嗓音自後面傳來，小人類蓬鬆的頭髮此刻全黏在臉上，他看見吸血鬼白皙的手上，是一支藤蔓製成的雨傘，墨綠藤蔓穿插而生、不平的傘面撐出一片平靜。

　　愣愣地接過傘，眼前的小人類呆呆地打量著特製的傘具，隨後笑了出來，儘管身上都已經濕得一蹋糊塗，他抬頭旋轉著傘柄，轉了一個圈，像是得到新奇東西的小孩般。

　　「好酷喔索裁！魔法這麼方便的嗎？」儘管有些狼狽，特羅達還是笑出了八顆牙，在傘下開心地搖晃。

　　嗯。輕聲應答，索裁在特羅達轉圈背對自己時，按下了快門，他很慶幸人類的發明裡有相機。

　　因為，他覺得此刻的小人類好美麗。

　　即便淋了雨濕了全身，只是給了傘，卻依然笑得燦爛。

　　那是連自己都羨慕的燦爛。

　　「索裁！」

　　特羅達的聲音近在咫尺，抬起頭，剛剛被兜帽遮住的視線裡出現了小人類的笑臉，他將傘靠了過來，拉了拉索裁的斗篷，「我們一起撐吧，這樣你也不用淋雨了！」

　　小小的傘，擠下了愛笑的小人類與淡然的吸血鬼，但兩人還有半邊身子在雨中。

　　漸漸地，傘面變大了、傘柄變長了，大大的傘將兩人都籠罩進一片安土。

　　他以為，特羅達拿著傘，就會把東西拿回去了。

　　他沒有想到，小人類會把自己也拉進傘裡。

　　他真的沒想過，有天會和人類一起撐傘。

　　心裡，好像暖暖的、柔柔的。

　　脫去兜帽，索裁垂眸目光落在身邊溼透的小人類，「這樣就都不會淋雨了。」

　　特羅達也望了過來，眼睛似乎亮晶晶的，「嗯！我們都不會淋雨了！」

　　接著，小人類拉拉斗篷，天真而認真地發問：

　　「索裁，我們現在可以去你家嗎？」

　　「為甚麼？」

　　「因為我們濕透了，需要換件衣服，還有洗個澡。」

　　索裁別過臉，放棄直視那雙閃亮眼眸，「不需要，我直接送你回草藥院。」小人類是不是經歷過的事太少，都不覺得講這些話很奇怪？講出疑似是邀請砲友的話。

　　「別啦啊啊啊，讓我看看你家嘛，好讓要住過去的我有個底嘛。」見索裁沒有回應，特羅達繼續努力，「我會付你房租的！還會幫你打掃！必要時也可以下廚、啊你好像不用吃東西……」

　　「你怎麼就知道你要住過來了。」索裁抽出被拉住的斗篷袖子，把他的杵臼與手機塞回他手上，有些不耐，「現在不行，以後再考慮。」

　　拒絕接收特羅達好奇的追問，索裁再一次拿出傳送石，又再一次不管特羅達的求饒，直接連人將傘傳送回草藥院。

　　現在，真的不行。

　　未戴上兜帽，綠髮被雨水沾濕，吸血鬼蒼白的手掌摀住臉。

　　也許是好幾個月都未進食了、也許是上次小人類被刮傷而流血的臉、也許是小人類手上的破皮帶著淺淺血氣。

　　又或許是小人類太天真、太毫無防備了。

　　捨不得吃。

　　可是，實在是太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