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_獵食

   氣象預報顯示,這一周多雲時晴,偶陣雨。


  擁有顯眼橘髮的小人類,蹲在樹林裡的草地上,身旁的提燈仍然點著,照耀著幾株被小心鏟起,帶著根系躺在地上的靜月花。

  此刻天空仍舊與上次一樣,吹過的風帶著絲絲水氣,厚重的雲層籠罩著整座森林,月亮始終沒有從雲後冒頭,昏暗的森林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今天原本是想來研究靜月花的根系與發展,由於氣象預報,特羅達特地帶了把折疊傘放在背包裡——上次那把藤蔓傘,在回到草藥院之後就消失了——還沒等到下雨,卻有另一團陰霾在不遠處。

  無聲地嘆了口氣,特羅達偷偷回頭尋找那抹陰霾。

  他不知道哪裡惹到索裁了,也可能不是自己去招惹到他,但索裁今天悄聲出現,常見的從容笑容沒有挂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冷漠與皺起的眉頭。

  那抹墨綠陰霾依然倚在樹幹邊,雙手抱胸而斗篷被提在手裡,微低著頭摸不清情緒。

  小人類一想到稍早看見索裁、與平常無兩樣的方式打招呼時,只得到他冷漠的一瞥,想著可能是今天他不想說話吧,便拿出手機來想讓他玩——來月國之前特羅達還特地下載了一些簡單的小遊戲——沒想到索裁連看都不看一眼,帶著一身低氣壓靠到樹上。

  特羅達又再次無聲嘆了氣,不由分說的低氣壓實在讓人有些受傷,可是依照索裁的個性,應該也是不習慣與人開口的吧。

  橘髮青年拿著放大鏡,睜大一隻眼仔細觀察地面上靜月花的根系,好似看不清,伸長手臂將提燈拿起,舉到一旁照亮。

  低氣壓的吸血鬼沉默著望向那圈溫暖的燈光,而燈光裡的小人類背對著他,毫無防備地專注在靜月花上。

  三三兩兩的白蝶安穩地停在主人肩上,翅膀全數合起,像是在等待,下一個指令。

  過度飢餓使得理智緊繃,索裁這次來到此地,原只是為了飽餐一頓。

  可在見到小人類與平常一般的招呼與笑臉時,卻下不去手。

  墨綠的藤蔓此刻就好似黑暗的手指,一點一滴地緩慢延伸,佔據了暖黃燈光外的所有視線,卻遲遲無法碰觸那處在溫暖中心的小人類。

  藤蔓尖端不知是畏懼光亮的顫抖,抑或是主人仍然搖擺不定。

  如果吃了,就可以飽餐一頓,甚至可能要許久以後,他的屍體才會被人發現,又或者,埋在自家後院也何嘗不是一種方式?

  那為什麼不吃?

  索裁沉下臉,他不懂。

  他不懂為什麼會覺得小人類與一般、其他人不一樣。

  明明也只是人類,明明也只是食物中的其中一個選項。


  究竟哪裡不一樣?


  想不透,明明只是一個小人類。

  再次抬眼,目光落下於小人類懊惱的腦袋上,雖然看不見表情,但索裁猜測,他現在應該是在懊惱,因為小人類正抓著蓬鬆的橘髮。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因為他說了謝謝?因為他並不畏懼我?因為他說我是朋友?

  不對,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原因,還有……還有不知名的感受。

  思緒仍然混亂,刮過的風也更加紊亂,強勁的風使得斗篷不斷拍打拉扯,連蹲在草地上的小人類都舉起手臂擋在臉前,疑惑地看向風的方向。

  周遭除了吸血鬼與小人類,似乎還有別的生物接近。

  索裁煩躁地瞇起眼,身上的白蝶翩翩起舞,往四周散去,消失於樹林間。

  特羅達遲疑地放下提燈,不好的預感讓他猶豫著要不要回頭詢問索裁——

  磅!

  屬於槍聲的巨響自猛處爆發,還未反應過來的特羅達只感到一陣疾流自頭頂不遠處掠過,本能的保護反應讓他倏地抱頭。

  「什、什麼?」

  自手臂的縫隙望出,小人類瞥見索裁的側臉帶著明顯的不悅,而他四周的藤蔓翻湧著向某個方位湧去。

  不顧到底是現在的索裁危險,還是未知的敵人比較恐怖,特羅達抱著提燈抓著靜月花,向索裁的方向奔去。

  「索裁!」

  耳邊傳來小人類的呼喊,煩躁的吸血鬼偏過頭,發現他正緊張地抓住自己的斗篷,像極了飽受驚嚇的小動物。

  「怎麼會有槍聲?」他的聲音在顫抖,下意識地更貼近明顯比自己還有能力應付狀況的吸血鬼。

  思緒明顯停頓了一秒,煩躁感明顯降低了許多,鬼使神差地,索裁張開雙手抖開了自己的斗篷,將寬大的斗篷披到特羅達身上,覆蓋了小人類原本的衣服顏色,而墨綠兜帽蓋住了溫暖的橘髮。

  「不要怕,」索裁聽見自己沉聲對著特羅達說:「躲起來,不要看。」


  不知道,明明不會在乎這種事情的,為何卻讓小人類躲起來呢?

  不知道。


  待小人類蹲在樹後,斗篷能夠完全遮蔽氣味時,一隻白蝶輕輕落在兜帽上,翅膀一開一闔。

  吸血鬼回過頭,眼曈裡閃過肆虐,嘴角勾起了笑。

  他抬起手,數條粗壯的藤蔓捲著一抹掙扎的人影,自樹林裡拖了出來。

  那被層層纏捲的人類被拖出來的瞬間,舉起槍對著站立在遠處的吸血鬼一連開了數槍,卻只見他以些微的差距避開了破風而來的子彈,輕鬆地雙手插在口袋,挑起了眉。

  「哦?不是上次的強盜團伙嗎?」雖然不是穿著當初的強盜服裝,但索裁確信那張臉他看過,「怎麼回來了?被教訓的不夠?」

  話語中帶著玩笑,踏出的步伐卻一步步收緊藤蔓纏捲的力道,直至人類跟前站定時,他的身體已經被捲得得無法掙扎,只剩眼裡報仇的一簇火苗。

  人類瞪視居高臨下的吸血鬼,憤恨的聲音自牙關擠出,帶著沙啞,「哼……當然是為了夥伴報仇啊!被你傷到幾乎無法行走的同夥,讓人看了就生氣!」咳了幾聲,還沒等吸血鬼發聲,就又繼續扯著嗓音說道:「你抓了我也沒用……這次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來呢……」沙啞地笑著,人類卻聽見四周慘叫聲竄起,數量可觀的粗壯藤蔓再次自林間拖出四抹人影,纏繞高舉著獵捕到的四個人類。

  「你說的是他們?」索裁淡漠地啟唇,懶散地打量身後不斷掙扎的人類們,「要復仇,也不擬個計劃,這麼簡單就都被抓到了。」

  吸血鬼的聲音淡然,飄散於風中。

  「一點也不有趣。」

  隨著話語,揮舞的藤蔓將高舉的四人分別甩在草地上,發出了紮實的悶聲。

  毫不在意他們的痛聲哀嚎,吸血鬼勾起肆虐笑意,倉綠眼曈充斥亢奮。

  「正好,我餓了,而且很餓。」索裁緩緩蹲了下來,左手慵懶地放在腿上,右手向前箝住了為首人類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你們就成為我的食物吧。」

  猶如蟒蛇的藤蔓在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再次席捲而來。

  恐懼吞噬了理智,人類不斷尖叫反抗,手裡的槍也不斷扣動板機,槍聲被藤蔓掩埋,手指因手臂被緊緊纏繞而出現了青紫,不受控制地鬆開了槍。

  槍枝落地、聲音阻塞,黑紫自被纏捲的皮膚處向外擴散,人類被扭轉成了詭異的形狀。

  面容扭曲,充血的眼球似乎已經對不上焦,只能顫抖著卻毫無威力地瞪視吸血鬼。

  「眼神不錯,可惜我現在不是傭兵。」索裁依然與之對視,蒼白的手指緩緩收緊,「任務上沒說可以殺的話,我可不能殺啊。」眼前的人類脊骨斷裂,聲響迴盪於四周,軀體被向後扭曲折了一百八十度,就像被擰乾的毛巾般,鮮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形成血泊。

  「幸好我現在不是傭兵也沒有在工作,不然又要花力氣去找獵物了。」

  嘴唇下飢渴已久的銳利尖牙抵在了黑紫的皮膚上,幾乎已經喪失意識的獵物只能任由藤蔓持續將自己的四肢扭斷、彎折。

  牙尖刺破皮膚的那個瞬間,鮮血噴濺上吸血鬼蒼白的臉,溫熱而新鮮的血液流入喉頭,他的眼神瞬間變得可怖。

  新鮮、甜美、黏稠。

  貪婪地需要更多的血液,牙齒啃咬著破爛的皮膚與肌肉,大口地吞下大量鮮血,也不管襯衣被沾染大片血漬,使得顏色變得暗沉,他只想要更多。


  更多的鮮血。


  沾染無數鮮血的手推開早已被吸乾的屍體,灰暗腥紅下看不清吸血鬼的臉龐,只見他再次抬起手,將嚇得腿軟的另外四名人類扯了過來。

  悽慘的哀號迴盪在樹林,肉體扭曲、皮膚崩開、骨頭斷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草地被鮮血覆蓋,偌大的血泊裡是對於鮮血有無盡渴望與執著的吸血鬼,大量鮮紅色將那抹墨綠染成了混沌的髒色,而平時乾淨、整潔的他此刻絲毫不在意,或者說,他樂意被血色玷汙。


  被鮮血沾染每一吋肌膚,那是多麼至高無上的待遇啊。


  耳邊是還沒斷氣的嗚咽,手指扒開溫熱肉體,鼻嘴牙深入肌肉內部,啃噬藏著鮮血的肉與血管,活生生的人體,總能讓鮮血保持完美狀態。

  竄鑽冒頭,周遭被血跡沾染的藤蔓慢肆意孳生,猶如保護主人般,將屍體與活體包圍,只為供給予主人完整的進食空間。

  大量白蝶翩飛,有些落在樹梢,有些停在藤蔓之上,監視著各方是否有搶食的生物存在、靠近。


  這可是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可以將無數鮮血吞入腹的機會啊。


  推開最後一具失去所有鮮血的軀體,四遭吹的風都充滿了濃厚的腥味。

  張開唇吐出一口氣,牙尖上的碎肉緩緩掉落。

  黏稠的鮮血被手抹在了同樣髒污的褲子上,接著抬起手背,抹去了嘴唇與臉頰上的血液,而抹開的血漬讓蒼白面容變得更駭人。

  環視遍地的傑作,索裁久違地感到了飽足,這下應該半年都不用進食了吧,他目光落在悽慘的屍體上,淡淡想著。

  抬起頭,將被血液沾染得厚重的瀏海往後梳,他望向了小人類一開始躲藏在後的樹幹,不用白蝶觀看也知道,小人類還躲在那裡。

  他仍躲在那,摀著耳朵、瑟瑟發抖。

  為什麼不逃呢?

  想要抬起腳步,向小人類走去,卻倏地發覺到,自己這副滿身鮮血的模樣,對人類來說是極大的恐懼吧。

  愣在原地,索裁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並不想被小人類看見這幅景象。


  腳尖停留,動作停頓,吸血鬼低頭打量自己的指尖。

  為什麼不想被他看見呢?

  因為害怕被畏懼嗎?因為害怕被拒絕嗎?因為害怕被討厭嗎?

  不知道,平常都沒有這種情緒與念頭。

  一開始的煩躁感似乎捲土重來,這種想不透的感覺,好惱人。

  森林中依然沒有月光的照耀,漆黑昏暗地也什麼都看不到,思索半晌的吸血鬼,在一陣風吹過後抬起手,自身後蔓生出的藤蔓安靜地將周遭五具屍體拖入深不見底的樹林中。

  他沉默地拿出口袋的傳送石,偏頭思考著要讓小人類趕快回去,但不想讓他看見自己。

  那只能注入魔力,叫小人類自己使用了。屬於魔力的點點螢光自掌心散出,再匯集於魔法石中央的圖騰裡,不用多久,原本黯淡的圖騰閃著優柔的光芒,表示內部已充斥著富裕的魔力。

  把傳送石給小人類,回家就得走兩三天了。索裁默默想著。

  細長的藤蔓自滿是血汙的手掌裡輕輕捲走傳送石。

  藤蔓於地面蔓延攀生,壓過草莖、繞過小石、彎過樹根,來到了始終沒有抬頭的特羅達跟前。

  緩緩地,另一條手臂粗細的藤蔓勾起覆蓋於小人類身上的斗篷,不顧他驚慌與不知所措,逕自送回了主人手裡。

  逆著風,斗篷蓋住了血色人影,吸血鬼重新拾回墨綠色樣貌。

  樹幹後的特羅達,不解地抓著傳送石,膽怯地探出頭,卻只見索裁佇立於不遠處,散佈於地上的藤蔓,猶如小蛇一般,蔓延竄生。

  神秘與疏離,就好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看不清楚容貌。

  特羅達遲疑著該不該開口,只見那隻總跟在自己身邊的白蝶拍拍翅膀,回到了主人身邊。

  「回去吧。」

  他的聲音,好遙遠。

  「回到你的世界去。」

  淡然的嗓音,輕輕飄散在空中。

  「傳送石裡已有魔力,你只需要想著你要回去哪,便可以傳送了。」

  淡淡地,好像隨時會消失不見。

  那抹墨綠轉過身,似是要被森林吞噬般,往黑暗踏出了腳步。

  可是、可是……

  特羅達張著嘴,想說的話卻說不出來。

  索裁的背影,總是那樣的孤獨。

  「索裁!」聲音破開了喉頭,特羅達喊了出來,表情似是有些焦急,「如、如果我跑到月國裡來,你還會來找我嗎?」

  不知為何,感覺索裁這次離開,便不會再見到。

  吸血鬼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答。

  特羅達有些害怕,是不是會失去一個朋友?好不容易認識的朋友。

  「那、那傳送石我要怎麼還你?」不甘心地繼續提問,特羅達只希望他能回答點甚麼。

  當聲音消散在空氣中,藤蔓退去,白蝶消失,好半晌,橘髮青年才聽見那遠方的聲音。

  「等你找到我時,再還我。」

  邁開步伐,吸血鬼只想盡快離開此地,腦中吵雜的聲音快把理智壓過了。

  原本想說的是,不用還了。話到嘴邊卻改了口。


  為甚麼呢?期待他會來找一個吸血鬼嗎?

  因為他總是笑著、無條件信任著。

  信任著這樣的我嗎?


  但,任憑小人類自己,也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吧。

  因為沒有必要,也不需要,去找一個吸血鬼。


  人類啊,別與我有過多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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