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7_包紮
傳送陣的光芒消逝,墨綠斗篷落下。
一雙沾染泥土的皮鞋踏於家門前的草地,正欲邁出步伐,卻緊急收住了腳步。
有人。
那雙墨綠眼瞳不耐地自斗篷下抬起,右手肘因任務而不小心受的傷正痛得生疼,此時的他沒有耐心再去趕走不速之客。
月光於房屋後面撒下,使得門前陰暗得看不清是誰坐在門廊前的樓梯上。
數條藤蔓自斗篷下生起,跟隨飛舞的白蝶,安靜地前去確認那名陌生人為何者。
待白蝶接近,微弱白光將那人的橘色頭髮照亮,即將纏捲的藤蔓停了下來。
是小人類。
索裁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藤蔓退回了腳邊,白蝶輕輕地落在睡著的小人類身上;橘髮青年不知坐在這裡等了多久,懷中抱著背包,靠在柱子上睡著了。
皮鞋落下的腳步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寬大的斗篷與圍巾隨風而飄,他無聲地來到特羅達跟前,垂眸望著毫無防備的小人類。
陰暗幽森的老舊木屋前,只有不屬於這裡的人類散發著溫暖。
蹲了下來,索裁沉默地打量他顫抖的睫毛、只有安靜下來才顯得真實的傷疤,蓬鬆柔軟的頭髮隨風飄舞,髮絲拂在臉頰上似乎有些癢,特羅達皺了眉、嘴巴無聲呢喃。片刻後,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挑起那頑皮的髮,輕柔地勾到小人類耳後。
他不曾想過小人類會找來。
他從不覺得小人類還會想找自己。
他沒想過這小人類會直接來到家門前。
魔法並不是特羅達的專長,想必是拿著傳送石找人分析了吧。
索裁無聲落坐於特羅達旁邊的階梯,褪去兜帽,輕輕地抽走被青年緊抓在手裡的傳送石。
單手把玩著傳送石,望著上面仍散發淡淡光光芒的紋路──裡面的魔力沒有減少太多,除去上次傳回草藥院,之後應該沒有再用過了。
既然已經找人分析過了,那應該也知道這是稀有的傳送石了,為什麼不拿去賣掉呢?這一顆的價錢,以小人類的薪資來說,大概可以抵半年了吧。
身旁的青年似乎快醒來了,眉頭皺著、眼皮底下的眼球正在掙扎,掙扎著脫離夢境。
怎麼不拿去賣呢?人類不是都喜歡為己謀財嗎?
睫毛垂落,眉眼淡然,他移開在傳送石上的目光,落在了小人類臉上,望著他,醒來、眨眼、對焦、思考。
那雙銀色的眼瞳在看清視野後,突然亮了起來,並伴隨著熟悉的呼喊──
「索裁!」
明明只隔了一個星期,這聲呼喊卻好像等了好久,現在再次聽到,心裡的陰霾終於散去一點。
──其實是想要特羅達回到身邊的吧。
「嗯,你來了。」
連自己都不知道,這聲你來了帶著以前從沒有過的柔和。
將傳送石放回小人類的手掌裡,而那小人類卻一點也不在乎那塊石頭,扯著索裁的斗篷就開始傾訴這一周的苦。
「索裁!這幾天我都有來月國找你!」特羅達哀嚎著終於找到人了,抓著斗篷就不想放手,「我怎麼找都找不到,而且你連一隻蝴蝶也不留給我,就留一顆傳送石!我都不敢亂用!好怕把裡面的魔力用完了,就找不到你了……」
如果你不見了,我去哪裡找到你呢?
索裁是很特別的朋友,不想失去。特羅達只有這個念頭,也許還參雜了一點關於靜月花研究的問題。
「幸好魔法院有人可以幫忙!他分析了傳送石裡面的連結與軌跡,最後我才找到這裡!」
靜靜聽著小人類滔滔不絕,索裁只是微微點頭,嘴角勾起笑,獎勵般地用左手拍拍小人類仍掛在斗篷上的手,「恭喜你,找到了。」
特羅達笑得瞇起了眼,滿腔的興奮透過搖晃身體的動作發散而出,不用多問,他對於能夠再次找到索裁這件事感到非常開心。
「索裁索裁,我可以進你家看看嗎?」既然都來了,再不讓人進去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小人類的眼睛依然在發光,手卻離開了斗篷,直直地抓住了右手肘——
「欸?」手下的觸感不太對。
特羅達感受到厚重的斗篷被劃開了一道破口,黏稠的液體蔓延在破口附近,浸濕了布料。
愣愣地低頭一看,雖然光線不足有些陰暗,但仍然能見到那蒼白的手肘被劃開了深深一道傷口,血液滲出。
「索裁你受傷了!?」小人類驚慌失措,雙手倏地舉高不敢再碰觸傷口,「你怎麼不先說!我我、我幫你包紮!」
眼前的小人類慌慌張張地想為傷口做些什麼,卻手忙腳亂地把背包翻得一團亂也找不到要用的東西。
說實話,他看到特羅達那時,就已經忘記傷口的存在了。
模樣有些滑稽,索裁忍俊不禁地笑了聲,隨後便撐膝站起,轉過身,斗篷隨著動作擺動,特羅達看見他走向那扇白色大門。
「走吧,進去再處理。」
啊、噢!特羅達如夢初醒般地頓了下,手腳並用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跟在索裁身後,終於踏進了神秘吸血鬼的木屋。
月光透過一樓與二樓那佈滿綠色污漬的大面玻璃投射而下,陰暗而幽綠的柔光裡棉絮飄蕩,顯得更加地詭譎。
此房屋的主人熟練地脫下斗篷與圍巾,用藤蔓掛在玄關鞋櫃上方,而他逕自脫去皮鞋,換上室內拖,並無開燈打算便往裡走。
特羅達還沒來得及驚嘆猶如中古世紀的裝潢,索裁已經捲著袖子走遠,可憐的小人類只能快速脫去短靴,大概環視一圈無其他拖鞋後,思索半晌還是踩著襪子踏上了微涼的木質地板,有些害怕地小跑步跟上吸血鬼。
「索裁!」越過老舊地毯與古董般的沙發,特羅達緊緊隨著吸血鬼一同走進了位於落地窗邊的廁浴,就差沒有拉著他的馬甲下擺。
廁浴依然沒有開燈,兩扇窗透進來的月光,落在綠色磁磚上,幽幽綠綠的反射在廁浴內飄蕩,裡頭的浴缸乾淨地被浴廉左右遮蔽些許,而浴缸正上方那只在照片裡看過的蓮蓬頭,金屬構造被灰塵蒙了一圈,些許的塵絮緩緩落下,整間浴廁安靜得有些驚悚。
索裁熟門熟路地拿出檯面下的急救箱,瞥見小人類還傻愣在門口,便抬眼開口問道:
「你不是要幫我包紮?」
特羅達聽聞聲音後,縮著肩膀與索裁對上了視線,而後者在他眼裡讀到了害怕——
「這裡沒有鬼,廁所燈壞了,打不開。」澄清一般地打散小人類的腦內幻想。他挑起眉,沒想到一心想來這裡的小人類還會怕有沒有鬼,不過照小人類的反應來看,自己家這副模樣真的挺像鬼屋的。
老舊木屋、中世紀裝潢、陰暗、幽森。
就差再破一點了。
索裁嘴角勾起笑容,望著特羅達三步併兩步逃離門邊,站到身側,把自己的隨身包也一起放上了檯面,一同打量應該用些什麼藥物。
「我記得急救課程有上到,處理這種傷口的方法……」特羅達喃喃念著,眉頭罕見地皺起,扭頭對著索裁蒼白手肘的傷口比劃、張望。
那是道大約十公分長、兩、三公分深的傷口,似乎已經過了段時間,血液不再流出,只剩下零星幾滴掛在皮膚邊緣。
唔嗯……小人類有些懊惱,「這樣子的傷口是不是要縫啊?可是這裡沒有縫合工具……」醫藥箱裡只有簡單的繃帶、紗布、棉花這類止血用品,而自己包包裡只有藥膏,望著傷口以及蔓延至手背的血跡,特羅達越急越想不起來課程上教的是使用哪個藥品。
「我不用縫合,這很快就好了。」索裁平靜說道,也不能怪特羅達上課不認真,這就算是學醫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與訓練,看到血也會一頭空白,「擦一點可以止血、幫助癒合的藥就好了。」他指示著,看見那顆橘色蓬鬆腦袋乖順地點點頭,從背包裡拿出一罐扁平藥膏。
「這個…這個對止血很有用!」小人類舉起手,讓索裁也看看這罐藥膏,獲得首肯後終於放下心,準備打開時才猛然想起還沒對傷口進行清理,「等等、要先用生理食鹽水清一下。」
終於想起步驟的特羅達擰開醫藥箱裡的食鹽水,沾了些許在棉花上,一點一點地,輕輕擦拭傷口上的血跡。
身側的小人類專注而認真,彷彿碰觸的不是肉體而是一種貴重的陶瓷般,棉花輕柔拭過的觸感使得吸血鬼的內心彷彿也被小心翼翼碰觸一樣,讓人有些心癢——而這種心癢,也伴隨著一路以來的疑惑——
「你為什麼不逃?」聲音淡然,索裁垂著眼眸,倉綠眼曈裡難得被疑惑攀附,「你為什麼執意要找到我?」
我可是吸血鬼,雖然沒看見進食場面,但也聽到了吧?
悽慘尖叫、骨肉破碎、擰壓折斷。
為什麼不逃呢?
人類那膚色明顯比吸血鬼還深一些的手指頓了頓,腦袋歪了一邊,似是在思考該如何回答。
但小人類給出答案的時間比索裁想得還要短。
「我為什麼要逃呢?如果你有意要殺我,那麼多的機會為什麼不動手?」特羅達沒有抬頭,仍在專心處理傷口,聲音平靜地好像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我不會因為你的進食習慣就嚇跑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那沒有什麼。」將染滿腥紅的棉花隨手丟在洗手槽裡,他拿了新的棉花再次沾上食鹽水。
「我想找到你,有一半原因是我想在你家種靜月花、讓我的研究能夠繼續下去,」抹去手臂上的最後一道血跡,特羅達抬起頭,那銀曈裡有著無比的真誠,「另一方面,我想多瞭解你一些,索裁。」
不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是單純地想瞭解一個朋友,而已。
就與初次遇見時一樣。
……為什麼?
吸血鬼沉默了,但他問不出口。
為什麼——對小人類來說,認識人、認識朋友,瞭解朋友、關心朋友,似乎都不需要『為什麼』,他想這麼做,那就這麼做了,為什麼這個問題,好像一點也不重要。
冰涼的藥膏抹上傷口,些微的刺痛使得索裁皺眉,卻沒有把手抽離小人類溫暖的手掌。
「…可我不是什麼善類。」
目光自溫暖的髮稍上離開,他的目光落在了洗手槽裡被染紅的棉花。
「那有人這樣講自己的。」小人類透過鏡子瞥了吸血鬼一眼,將藥膏蓋上,拿過紗布,輕柔地覆上傷口,「這個要相處之後才知道,所以我才過來的呀。」
小人類的笑容,暖和得讓人忍不住移開視線,彷彿再看下去,會被灼傷。
如此難得的單純,卻又笨得可憐。
「……你難道不知道,防範於未然嗎?」
主動接近一個舊派吸血鬼,還是沒有吃新藥的吸血鬼,是平常遇到的吸血鬼人都很好,還是一點也不怕成為吸血鬼的食物?
早點脫離與吸血鬼的任何關係,不就不用擔心被熟悉的人襲擊了嗎?
繃帶仔細地纏繞手臂,特羅達專注地將紗布壓好、繃帶收緊,並沒有急著回答索裁的問題,而是在將繃帶包紮好、尾巴收進纏卷縫隙裡,才捧起他的手,讓他查看包得如何。
「我知道啊,但如果什麼都防範於未然的話,那不是就看不到更多未知的東西了嗎?」
小人類的眼睛裡,總是閃著光芒。
再次移開視線,落在那初次包紮、顯得有些生疏的繃帶,吸血鬼知道有更好的綁法,卻沒有解開,而是放下手臂,撿起洗手槽裡的棉花,手臂繞過小人類將棉花丟進他身後的垃圾桶。
「包得不錯。」
為什麼小人類身上的氣味,總是那麼柔和?
青草、花香、泥土,甚至是洗衣精的味道,都不會使人抗拒。
——為什麼。
自從遇見小人類後,總是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溫暖、柔和、純粹。
讓人想再汲取更多。
更多——世間少有的純粹。
「索裁。」那是帶著興奮的聲音。
「嗯?」
「我可以參觀你家嗎?」
特羅達的目光在索裁身上與門後來回跳躍,他似乎忘記了恐懼,只有探索未知的興奮。
「去吧。」側開身,讓小人類自身前走過,直至門邊時,索裁勾起笑,起了點壞心思,開口喊住了小人類,「等等。」
那單純的小人類聽話地停下腳步,帶著疑惑回過頭,只見索裁摩挲下巴斟酌著如何開口般,最後雙臂疊交放在胸前。
「我忘了,其實我家是有鬼的。」
不大的話音消散在寂靜的空氣中,明明沒有風,那垂蕩在浴缸旁的浴廉卻輕輕地飄動,彷彿有人在撥動般。
陰森幽綠的廁浴裡,倏地升起一股涼意,特羅達緊繃著身體不敢動作,深怕浴廉後不知名的東西下一秒就會冒出。
什、什麼?原來真的是有鬼的嗎?
小人類臉色慘白地看著索裁,期望此處的主人可以解決那個鬼。
可是,他只見到索裁嘴角的笑意更甚,張啟的薄唇露出了底下的尖牙——
「有一個吸血鬼。」
罕見地咧開嘴角笑出一口白牙的吸血鬼瞇起倉綠眼曈,欣賞著小人類的臉色從慘白,到明白自己被耍了後的通紅,氣急敗壞的的聲音響徹整間廁所。
「索!裁!」
笑了,壞心的吸血鬼愉悅地笑了。
這個小人類,真的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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