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8_傷疤

  

  

  月光之下,幽綠客廳。

  木屋主人落座於客廳的沙發,老舊的沙發依然保存完好,椅腳與裝飾的雕飾雖然歷經悠久時間,褪去光亮,卻仍然不減做工的細膩;包覆海綿的暗綠布料,若隱若現的花紋攀滿了視線所及。

  貫穿二樓與一樓的水晶吊燈,細小水晶一點一點反射月光,使得微弱光線稀疏散落四周。

  吸血鬼半身沐浴在月光中,另一半被黑暗吞噬,他單手撐頭靠在沙發上,被包紮的右手隨意放於翹起的大腿,目光垂落,望著前方卻是不存在的景色。

  此處唯一顯眼的小人類舉著手機、開著手電筒,將一樓、二樓逛了個遍。

  探索著,特羅達發現了二樓的書房與一樓的客房,二樓另一班打不開的門,應該就是索裁的主臥;接著在一樓側邊門後發現有著一張大長桌的餐廳,在餐廳搜索時也找到後門去往後院,後院好大感覺可以種好多靜月花呢!他興奮地跑回來,坐在吸血鬼身旁的空位,望著他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

  「索裁,你在看什麼?」

  特羅達很好奇,他有那麼多白蝶可以到處看,而他現在看到了什麼?

  吸血鬼放在腿上的手指隨意敲了敲,索裁頭也不抬,啟唇淡淡地說:

  「回報任務。」

  不等特羅達理解話語的意思,眼前的人倏地皺起眉,不耐煩地嘖聲,下個瞬間沙發斜對面靠牆放置的黑膠唱片機倏地響起,吵雜的聲音隨著激動的人聲竄出。

  『你個老不死的,任務做完就派隻蝴蝶過來是怎樣?我是能通靈嗎?你這樣是死是活我怎麼知道?索裁你現在不給我回應的話你傭金就別想拿了!』

  話音一落,藤蔓攀爬上機器,旋開了某個開關,在特羅達驚嚇的視線裡,魔法粒子彈出,一個人型投影出現在唱片機上方,照亮了陰暗的客廳。

  『人咧!給我出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的!』

  微弱光芒飄蕩,淺淺地暈染了沙發上兩人的邊緣,特羅達聽見身旁的人嘆了一口氣,隨後用那慵懶的嗓音開口。

  「我死了,你那堆困難任務就沒人敢做了。」悶聲哼笑,特羅達瞧見他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

  『齁?又不是只有你能做,只是交給你,成功機率比較高而已。』人型投影憤憤地回嘴,又繼續霹靂啪啦念:『就只有你還在用魔法答錄機,為了找你還要把我的通訊媒介翻出來,跟上點時代好不好,用手機不好嗎?找人多方便,上次說要幫你弄手機你要考慮,現在考慮的如何了?』

  「不考慮。」果斷拒絕那人的提議,裁也不管人型投影正準備大發雷霆,逕自指揮藤蔓關掉了機器,倏地暗下來空間,看不清四周。

  雖然很想問那個人是誰——但特羅達猜想既然是回報任務又提到傭金,那大概率是傭兵工會的人吧——這種事情不能隨便亂問,現在索裁的表情很不耐煩。

  在空氣沉寂半晌後,小人類拉拉隔壁吸血鬼的衣袖,選擇打破寂靜:

  「索裁,我有帶手機來給你。」

  聽聞話語,索裁偏頭,在柔和的月光下看見特羅達翻找著那被他塞滿的背包,也聽見他繼續說著:

  「主要是我想找你啦……要是像這次一樣,我都找不到你的話會很擔心。」一隻銀色背殼的手機被小人類拿了出來,另一手拎著充電線,「這是我之前用的,現在還能用,只是電掉得比較快。」

  沒有拒絕,索裁接過那隻有些歲月的手機,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不管鎖屏還是裡面桌面,明顯都是原廠的配置,除去那些小人類說已經下載好的軟體。

  依照特羅達的指示,索裁點進了通訊軟體,上面乾淨得只有特羅達一人的視窗。

  「大部分的人都是用這個軟體來聊天、談工作,」小人類指了指自己笑得開心的頭貼,點了進去,「像這樣……就可以打字傳訊息了。」手把手教了一些,對方了然地也跟著輸入訊息、發送,就聽見小人類的手機叫了一聲,螢幕上顯示了剛剛傳送的訊息,「很簡單吧。」特羅達笑著,隨手回覆一張可愛的貼圖。

  接著退出聊天視窗,來到搜尋的部分,「如果你有想要加入聯繫的人,這裡可以輸入對方的ID,就可以了。」像是剛剛那位一直在找你的先生,就可以加了,特羅達抬眼對著沒什麼反應的吸血鬼說道。

  結果那人只是退出通訊介面,手指在螢幕上方盤旋,他沉默半晌後表達了意願:「我不想加他。」在特羅達疑惑的眼神裡,索裁難得地解釋道:「他很吵。」先不說任務,他根本不傳訊息而是直接打電話,不接就奪命連環Call,就像剛剛那樣。

  身旁的小人類理解地點頭,那種人真的不想讓他有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式,有時候就不想接嘛。

  「啊,我還沒有幫你上傳頭貼,」特羅達忽地想起,幾乎是半靠在索裁右邊手臂上,手指再次點進了通訊軟體的設定裡,「這邊可以上傳照片當你的頭貼,什麼都可以,大多數人都是以頭貼來認的。」特羅達瞇起眼呵呵笑,有時候名字取什麼大家只會記得本名,照片一換掉大部分就找不到了。

  啊,可能只有我這樣啦。特羅達補充道,將自己手機裡跟索裁僅有的合照傳了過去,「這張先給你吧,你可以自己拍也可以用這張。」

  只見蒼白手指頓了頓,將合照儲存後回到設定頁面,選擇了合照作為頭貼後,進入剪裁視窗,在小人類的注視下,將那顆開心的人類臉龐對準了裁切中心,按下確定。

  「……」自己的照片旁邊配的是索裁的名字還真是不習慣,「雖然用什麼都可以啦,可是怎麼是用我的臉啊……」一旁的吸血鬼只是哼笑,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或者,他就是想看特羅達欲言又止的表情而已。

  放棄說服索裁把頭貼換掉,只求他不要用自己的臉做什麼詐騙的事情都好,反正感覺索裁他也不打算加太多人。

  「索裁你看,還有社群。」特羅達拋開擔憂,於桌面上點進了社群的圖示,而裡頭依然與通訊軟體一樣,只有特羅達一人的動態。

  花草照片、文字抒發、餐點擺拍,還有一些些與同儕們的照片。

  雖然各式各樣的動態很多,但都離不開歡喜、雀躍。

  

  『今天幫忙照顧花花,得到一杯飲料!』

  『遇到好久不見的同事,趕快紀念一下!』

  『靜月花的報告好難做,但是自己做的宵夜好好吃。』

  『……』

  『…』

  

  彷彿悲傷與痛苦不存在於他身上般。

  

  「你臉上的傷,不痛嗎?」

  沉穩的聲音,問出了出乎意料的話語。

  螢幕散發的光芒淺淺打亮了吸血鬼的下巴曲線,特羅達有些愣,不知為何話題會歪到這上面。

  「多久了?這個傷。」

  那蒼綠眼曈瞥下,與身旁的小人類對上,他安靜等待,等待小人類從愣神中回復,回答問題。

  人類,不管如何都會有悲傷快樂、痛苦愉悅,或多或少都會表現出來,而這個小人類,自從遇見他,沒有見過他哭泣、痛苦、哀嚎,為何他能夠笑對世界、為何他能夠不畏懼能夠造成傷害的吸血鬼呢?

  為何?是見識太少,抑或是真的不在意?

  兩人對望了半晌,小人類先撇過頭,指尖下意識地摳抓蔓延至眼尾的疤,眼神落在另一邊的扶手上。

  「這個……大概兩三年前吧,現在不會痛了,沒什麼感覺。」

  聲音落下、雙唇闔起,索裁聽出特羅達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願,索性按熄了手機,讓黑暗包圍兩人,僅有月光渲染邊緣。

  隨後,吸血鬼拋出另一個問題。

  「怎麼弄的?」

  支支吾吾的,特羅達眼神閃爍,心裡似乎正在進行激烈的天人交戰,面上幾經波折,最後他望向索裁,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問道:「索裁,你可以不要笑我嗎?」

  面對意外的提問,雖然有些遲疑,但索裁還是紳士地點了點頭——難道這傷疤的由來很好笑?

  那小人類深呼吸了口氣,在吸血鬼的目光裡,一邊比劃一邊說道:

  「那是我剛成為草藥研究員不久的事,跟著前輩去野外採集時,因為太菜太大意,沒注意到彎折毒株的方向是往自己,折斷時裡面的毒液噴出來,剛好濺在眼睛周圍。」他抖了抖,似乎想起了當時的害怕,「幸好前輩們很有經驗,也即時送醫,才只留下了疤沒有失明。」

  

  ——哈哈,你怎麼這麼笨,書上教的都忘了嗎?

  ——大難不死啦,都說笨蛋不會怎樣的嘛,哈哈哈。

  ——到底怎麼做才會噴到臉上啦,太厲害了你哈哈哈。

  

  依稀聽見那時病床邊的笑聲,特羅達沒等索裁回答,逕自笑了出來抓抓頭髮,「沒事啦,想笑就笑吧,確實也蠻像一則笑話的。」

  ——就像他們說的,是個蠢笨的笑話。

  

  無人回應,寂靜緩緩地包圍四周。

  笑得瞇起的眼緩緩睜開,看見了自己交疊的雙腳。

  笑著的嘴角慢慢收起,雙唇收住了笑意。

  沒有聽見預料中的笑聲,一股詭異的沉默自索裁那兒開始蔓延。

  他沒有說話,特羅達也不敢繼續說話,感覺說什麼都不太對,小人類猜不透這個古老吸血鬼,猜不透他問的每句話背後的意義。

  「他們沒有關心你?」

  倏地,那遙遠古老的嗓音響起。

  有啊。特羅達喃喃道,「他們很關心我啊。」盯著自己的腳尖,嘴巴這麼說,卻一股酸澀自深處爬升。

  「那為什麼要笑你?」

  那……那是他們的關心方式,太隆重問的話,感覺沒多大的事也會變得很嚴重。小人類始終沒有抬頭,回答著問題卻總是看著腳尖,彷彿襪子上有答案般。

  「那你會痛嗎?你沒有說嗎?為什麼不說?」

  明明是平穩的聲音,卻像是要一層層剖開防備那樣,一字一句刺進耳膜在腦海激起漣漪。

  人類青年的指尖肉眼可見地抓緊了褲子,小腿收起腳趾內縮,而索裁唇角勾起,好整以暇地用手撐頭靠在沙發扶手上。

  每一次,大部分的人類總不是真心去關心任何人,笑著、聊著,只因受害者不是自己、痛的不是自己,就能這樣笑、這樣講,他人的感受從不在考慮範圍內。

  

  反正不是自己──人類,總是這樣扭曲著。

  

  好想看看,這個小人類崩潰失控的樣子啊。

  月光下,吸血鬼張啟薄唇,尖牙彷彿是要撕裂最後沉默般的銳利。

  「你就這樣任由他們的快樂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我講了!」

  倏地,總是和聲和氣的小人類提高音量壓過了吸血鬼的尾音,他偏過頭,目光卻不知道該落在何處,緊緊抓著褲子的指尖隱隱生痛。

  「我講過了,傷口很痛、皮膚像火燒過一樣痛!眼睛也看不到,除了在遠方的父母打過電話來關心我,其他人聽到也只是笑。」急促地呼吸,彷彿在壓抑情緒,「他們說我那麼不小心、那麼笨,這次眼睛沒瞎已經很好了,就當作是教訓吧。」

  特羅達深吸一口氣,眼睛想找個明顯的東西定焦,可黑暗裡沒有任何明亮浮木可供攀附,他焦急地想說些話語,情緒卻讓言語阻塞。

  「我、我也知道對他們、來、來說,這件事真、的很好笑,我自己也覺得很蠢、」不知為何,小人類的聲音染上無助,「可是、可是……我講了、我說了,那種痛苦卻絲毫沒有退去,反而像是要將我淹沒一樣,在他們的笑聲中一點一點的擴大、失重。」他下意識地比劃著,眼裡似乎有光芒在閃爍,不知是生氣、還是淚水。

  透過窗戶灑進的月光無法為小人類帶來一點明亮,他坐在吸血鬼的陰影裡,雙手無力地垂下,聲音淡去、靜默片刻。

  「……」似乎嘆了口氣,人類青年的聲音飄渺,似是要消逝於空氣之中。

  「所以我不講了,就讓他們笑吧,他們快樂那不就好了嗎?」

  「他們快樂,那就好了,反正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

  說服自己般,小人類喃喃自語,喃喃著多年前對自己說的話語。

  

  再解釋、再表明下去,就顯得是自己度量窄小一樣。

  

  「那你呢?」

  沉默不語的聲音唐突地於一旁響起,特羅達愣了一瞬,呆滯地與那雙蒼綠眼曈對上視線,他聽見他再次開口:

  「如果你的痛苦你的快樂,都不是多大的事,」

  

  「那你到底還為什麼要對他人那麼好?」

  

  隨著話音飄散,小人類低下頭望著手指,那銀色眼曈裡有茫然盤旋。

  索裁知道,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可能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是個性使然,也可能是過去經歷造成。

  不過是如何都不重要,答案也不重要。

  因為他已經難得地欣賞到小人類與平常不同的情緒了。

  

  「……不知道。」

  經過剛才的高聲解釋,特羅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回答這個問題,小人類再次嘆出一口氣,抓抓自己的頭髮,在黑暗中按亮了手機螢幕——

  23:15。

  時候不早了。

  吸血鬼在手機螢幕暗掉前聽見小人類輕聲道。

  「我要回去了,傳送石要還你嗎?」特羅達站了起來,象徵地拍拍自己的褲子,從雜亂的背包裡翻出傳送石,藉著傳送石發出的微弱光芒,索裁看見他的臉上沒有笑意,只有疲倦。

  「不用,你留著吧,想來便來。」

  只見那總是愛笑的小人類安靜地點頭,隨後緩慢走向玄關。

  沉默地穿上靴子,踢踢地面。

  手中傳送石迸發出光芒,包圍了小人類,吞噬此處唯一的溫暖。

  人影,隨著魔法陣消失在玄關處。

  那名依然落坐於沙發上的吸血鬼,面無表情。

  他撇了嘴角,手指疊在唇上,,內心有些奇怪。

  他思索片刻,得出了感受到奇怪的答案──

  

  這次離開,特羅達沒有說任何關於道別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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