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9_許久未見的陽光

   風聲呼嘯,沙粒掠過,屬於傭兵工會的圍巾與墨綠斗篷順著風向擺動。

  豔陽高照,毒辣的光線被遮擋在斗篷之外,兜帽下的臉龐蒼白毫無血色,面無表情地躲藏在陰影內。

  他站立於高處,耀眼的陽光自上方為他的邊緣鑲上金邊,一腳踩著突出的石塊,居高臨下地打量自己剛完成任務的傑作——

  四分五裂的猛獸肉塊被數不清的藤蔓捆綁在黃沙谷底,一些肉塊似是還有生命般,不斷跳動,可越跳動,纏繞之上的墨綠藤蔓就捆得越緊,勒緊直到肉塊再次斷裂、再次被新的藤蔓纏上。

  那名操控魔法為藤蔓的吸血鬼傭兵——索裁,眼裡充滿嫌惡,蒼白的臉上浮現不耐,這樣無窮無盡的分裂搞得他很麻煩,又是在這樣的晴空烈日下,煩躁指數急遽飆升。

  雖然心臟與腦袋已經破壞掉了,基本上不可能重生,但看到肉塊一直蠕動實在是不想管了,反正任務上只有說明把心臟腦袋破壞掉而已。

  回過身,斗篷隨之晃動,熱烈的陽光讓索裁罕見地留下汗水,任由那滴汗流入脖頸領口下,這麼大太陽他也不想抬手抹去,思考半刻,吸血鬼決定遵守任務上的完成條件,直接回報任務然後回家沖澡。

  做好決定,這烈日沙漠之地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索裁毫無懸念地掏出傳送石,只見魔法陣爆發,倏地原地就失去了那抹人影。


  「哦,這麼快就回來了啊?」

  傭兵工會內,負責人哼著歌擦著玻璃杯,眼角餘光瞥見大門玻璃外一閃而過的白光,內心讚嘆不愧是索裁,出門還沒一個小時就回來了,希望他有把任務做好收尾。

  玻璃杯輕聲置於桌面,隨著吱嘎的推門聲,高挑的吸血鬼邁開步伐,斗篷上彷彿還有熱氣殘留一般,讓經過的路線上多了幾分飄散的炎熱。

  直到在吧檯前站定,黑暗籠罩吸血鬼的臉龐,抿起的唇角讓人無法輕易猜測他此刻的神情,也只有負責人像是見過大風大浪、與看透無數次對方的表情般,嬉笑地打趣道:

  「任務完成啦?很熱——」

  「完成了。」

  話語隨著紙張拍上桌面的聲音截斷負責人未說完的話,那抹墨綠自陰影裡抬起頭,眼神似是要把人砍殺一樣鋒利,「你什麼時候敢跟我謊報地點了?」

  哎呀呀……。負責人一點一滴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從索裁手下抽出來,望著上面由紙張本身的魔法烙印了『完成』字樣,「我只是沒跟你說地點在哪而已,何必發這麼大脾氣呢。」不負責任地聳肩,負責人雙指夾著任務紙張,扭轉手腕甩了甩,紙張便忽地散成光點往某個地方飛去,「要不是你突然說要工作,一般任務你又看不上眼,我只好推薦這個給你啦。」他一點也不在意墨綠人影散發出的殺意,「來都來了,坐下陪我喝一杯吧?」

  其實也不是非要坐下來喝,你只需要點一杯人血,跟往常一樣,啜飲幾口然後不喝離開,我就獲得一整杯人血了。負責人在心裡嘿嘿笑地盤算著。

  聽聞此言,那人並沒有脫去斗篷坐下的打算,而是抬手鬆了鬆領口與領帶,語帶惡意地說:「下次再有沙漠地帶,我會把你押過去綁在太陽底下。」

  話語落下,傳送陣的光芒倏地籠罩了人影,帶走了殺氣與熱意並存的吸血鬼,只剩負責人舉著雙手正想喊放過我吧。

  他愣愣地望著空無一人的櫃檯,有些意外。

  今天的索裁,感覺有些焦躁呢。


  ⟐


  一直都是月亮照耀的月國,總是帶著夜晚特有的幽靜。

  光芒隨著夜風散去,斗篷與圍巾順著落地的動作一同落下,終於回到家門前的吸血鬼站在月光下,汲取似地深吸了口氣。

  還是月國森林的空氣好,乾淨又涼爽。

  索裁暗自在心中呢喃,單手脫去兜帽,邁開腳步皮鞋踏上木質階梯,周遭屬於森林的苔癬與藤蔓攀滿了前廊,屋簷下還掛著幾個不見蜘蛛的蜘蛛網。

  也許幾百年來,這棟建築都是這副模樣,只見房屋主人豪不在乎,隻手推開了深色大門,踏入屋內。

  脫去墨綠斗篷與圍巾,習慣性地用藤蔓掛在玄關,將皮鞋用腳擺好在鞋櫃裡,索裁轉身換上拖鞋時,才發現鞋櫃的另一邊有雙靴子。

  那是小人類的靴子。

  有些遲疑,昨晚看著他穿上靴子離開,怎麼現在又出現在這裡?

  望向依然幽暗的客廳,還不等索裁觀察,視線角落的浴室裡就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似是螺絲落地的聲音,輕輕的。

  接著是一聲急促的慌張,吸血鬼聽見小人類的聲音自浴室裡傳出。

  啊、掉下去了!

  緊張的情緒,聽得索裁都能想像到他的神情。

  不耐與煩躁似乎消去了一點,吸血鬼唇角勾起笑,抬起腳步無聲行走在木質地板上。

  越靠近浴室,就能看見小人類用手機開啟手電筒,放在檯面上充當照明,而小人類的背影立在浴室中央,那頭橘色短髮依然惹人注目,而短髮主人正拿著螺絲起子,一手捏著剛撿起的螺絲,正準備轉身踩上帶來的工具箱時,眼角餘光瞥見靠在門口雙手抱胸的吸血鬼。

  「索裁!」


  為甚麼小人類的聲音,依然充滿活力?


  「你怎麼來了?」索裁微微點頭,可特羅達卻沒有像往常一般,逕自地來到他跟前,講述怎麼會過來、怎麼會在這。

  「嗯?」橘髮青年歪歪頭,踩上工具箱,「我有傳訊息給你呀,你沒看到嗎?」特羅達邊舉起握著工具的雙手,一邊疑惑地詢問。

  ……訊息?

  與平均身高差不多的小人類墊起腳尖,無袖背心使得肩膀曲線一覽無遺,他伸長手臂碰觸浴室上方的燈罩,藉由微弱的光線與幽綠磁磚的反射,旋開了第二顆螺絲,並將之握在了手裡。

  由於伸長了手臂與身體,衣服下擺被提前,明顯比手臂白皙的腹部露了一小塊出來。

  吸血鬼垂眸望著小人類的白肚子,隔了半會,才想起來昨天的手機好像被自己放在了床頭桌上。

  反正也是要回房間沖澡,等等再看看小人類傳了什麼吧。

  思想至此,索裁無聲地轉身離開,留下專注於手上作業的小人類,而後者在拆除燈罩、捧著落了許多灰塵的燈罩放在一旁時,聽見二樓傳出了水聲,才發覺靠著門邊的吸血鬼不知何時離開了。


  濕漉漉的頭頂著毛巾,索裁低頭打開了房門。

  依然昏暗的房間裡,只有兩盞輕柔的暖光燈,照耀中央彷彿森林深處的墨色大床,床的另一邊,是個能夠容納整個人的特大懶人沙發。

  剛剛的涼水拂過身體帶走了熱意,清爽許多的吸血鬼換上了黑色襯衫,隨意地扣上扣子,徒留領口使之敞開;手指捲起袖子,索裁打量著那幾乎已經快癒合的傷口,思索半晌還是再將藥布貼住傷口;接著將襯衫下擺塞進了西褲裡,整理了一下讓衣服看起來平整。

  隨性地擦抹頭髮,重點是頭皮乾了就好,索裁沒耐心再去擦乾髮尾。

  他在床沿落坐,輕柔的光線柔和了半邊身軀,蒼白的手臂帶著藥布,伸向了床頭桌,將手機拿至面前。

  一打開螢幕,就見特羅達的訊息已經躺在了手機裡面兩個小時。

  差不多是出門後半個小時傳的。索裁瞥了眼螢幕上方的時間,想道。

  『索裁,我等等會去你家喔!』

  接著是張照片,拍的是剛剛特羅達踩在腳底的工具箱。工具箱不大,一般男人單手就能提起的那種。

  『工具準備好了!幫你修浴室壞掉的燈!』

  『啊,客廳的好像也不會亮……等等再看看要怎麼弄。』

  『不過我沒修過水晶燈耶……到時候見招拆招!』

  瀏覽著小人類彷彿自言自語般的訊息,索裁忍俊不禁地輕笑,嘴角勾起了愉快的弧度。

  沒想過小人類這麼快就會過來,也沒想過昨晚的話語,竟然對這人類好像不起任何作用。

  將手機放回床頭桌上,吸血鬼將頭頂的毛巾扔下,站起身手指摩挲著下巴,思考著該如何再次使單純的小人類逃走。


  如同棉花一般,刀子刺下去也不會反彈,只會吞下。


  鋪了地毯的階梯上落下腳步,一樓角落的浴室已經亮起燈光,索裁偏頭,發現小人類已經轉移陣地到玄關處了,地上的工具箱敞開,裡頭雜亂無章。

  透過扶手,可以看見橘髮小人類正跪在鞋櫃上的軟墊,已經被拆掉外殼的電燈開關,被專注研究著。

  樓梯吱嘎地發出聲響,特羅達停下手中作業,回頭便看見了索裁站在另一邊的鞋櫃旁,隻手斜插在口袋裡,渾身黑色的服裝襯得他膚色更加蒼白,吸血鬼淡然蒼綠的眼曈,注視著小人類的動作。

  「索裁!」特羅達笑瞇瞇地打了聲招呼,抬起下巴開心地表示:「我把廁所燈修好了!」

  「嗯,我有看到。」索裁隨口應答,拍拍鞋櫃上的軟墊,坐了下去,懶散的雙腿隨意擺放。

  特羅達嘿嘿笑了聲,猜測索裁也許是怕自己把家裡拆了,索性就近落坐,盯著自己別亂搞。

  「水晶燈不確定是哪裡壞掉,只能先從開關著手……」小人類回頭繼續專注於手上的老舊電線,喃喃自語一般叨唸,「如果開關沒問題,是掛著水晶燈那頭有問題的話,我就真的沒辦法了……」

  靜靜聽著特羅達的聲音,索裁將背靠上了金屬鏤空屏風,沒有表示。

  其實修沒修好都無所謂,自從這盞水晶燈亮不起來,已經過了百來年,也沒對日常生活造成多大的困擾。

  手機的手電筒只能照耀一小部分,它被特羅達架在了屏風上,從右至左打亮了牆面與小人類的半邊身軀。

  小人類的手戴著絕緣手套,上頭因電線而沾滿了灰塵。手指靈活地操作尖嘴鉗,一手捏著電線,仔細辨認早已褪色的護套色條。

  望著小人類專注的神情,吸血鬼安靜地觀察,靜默不語。


  這時似乎不適合說些尖銳的話。


  「索裁。」

  忽地,特羅達的聲音,傳來。

  「嗯?」抬起了眼,發現他並沒有回頭,索裁只能出聲回應。

  「你可以把那卷黑色膠帶給我嗎?」橘髮青年用下巴指了指地上敞開的工具箱,而兩隻手都捏著分開的電線,分身乏術。

  聞言,吸血鬼沒有任何動作,依然坐在原地,而工具箱旁悄然冒出約手指粗細的藤蔓,沿著工具箱爬上,越過雜亂的工具,捲起那枚膠帶,接著藤蔓生長,拎著膠帶來到了小人類手邊。

  「唔,謝謝。」接過膠帶,特羅達有些意外,沒想到是一根藤蔓替他遞來了膠帶。

  他回頭注視著手下,將分開的電線兩頭碰觸,手指勾著膠卷拉開一點,並將之纏上了電線接合處。

  「關於你昨晚說的話,我想了很多。」

  忽地,特羅達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而穩定。

  再次望向出聲的小人類,索裁卻發現自己看不清他的情緒。

  「笑或不笑,快樂不快樂,都是自己決定的,他人要笑其實我都沒關係。」

  數隻白蝶自光線外悄悄出現,無聲地停靠在小人類四周的黑暗處。

  他的側臉專注而認真,語速平穩,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平淡的事情,而手中依然進行著操作。

  「『那你到底還為什麼要對他人那麼好?』那是因為我認為我該這麼做,」牙齒撕開了膠帶,特羅達將尾段纏上了已經接合的電線上,「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想它也不會改變,太陽明天依然會升起,日子並不會因此而停滯不前。」

  再次拿起尖嘴鉗,稍微將接合處壓緊,隨後便將電線塞回牆壁的方形洞口。

  「看著別人的笑容,彷彿自己也能被感染,所以我喜歡看到別人笑,我捨不得別人痛苦,因為我不想要他們會被哀傷困住。」

  在許多角度裡,那小人類將電燈開關的外殼裝了回去,面上表情呼出氣彷彿輕鬆許多,索裁看見他抹了抹額上的汗,隨後轉過身,笑意重新綻放在他適合笑容的臉頰上。

  「索裁,我修好了哦!」

  言語落下的瞬間,小人類按下了開關,剎那間,原本被陰暗佔據的室內,倏地亮起光,突如其來的光線使得吸血鬼閉上眼,直到似乎適應了光線,他才緩緩掀開眼簾。

  暖黃的水晶燈掛在房頂最高處,整體貫穿了二樓與一樓,照耀了空間與各式家具,晶瑩剔透的水晶閃閃發亮,為這百年來陰暗的木屋帶來了像是陽光般的光芒。

  望著許久未見的明亮室內,索裁忽地感到恍然。


  就像是蟄伏在洞穴裡的黑暗,首次迎來了自己的陽光。


  「這樣你回家就不用再摸黑了!」

  不知何時,小人類走到了身旁,索裁偏頭,只見他再次笑了開來,白牙露出而眼睛笑瞇。

  「以後,都把燈開起來吧!」

  聲音似是在很遙遠的地方,望著小人類充滿笑意的面容,總是被暗色包圍的吸血鬼,好像輕輕地觸到了以往難以觸到的溫暖。

  垂下眼簾,如果再看一眼小人類,好似要被灼傷了。


  卑鄙如己,惡意總是在看見他的笑容時,下不去手。


  良久以後,特羅達才聽見了回應。

  「嗯。」

  一聲輕輕、彷彿下一秒就會散去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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