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7_海面之下

 　　那是一台有些歲月的螺旋戰鬥機。

　　陽光似乎不再刺眼，西倫里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眼前的場景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他沒想過，在樹林後方，真的會有傳說中迫降在島上的戰鬥機。

　　腦袋一片空白，可身體逕自迎上前，緩緩靠近那架彷彿是存在於夢中的戰鬥機。

　　他仔細觀察機上的痕跡，並沒有想像中老舊，反而像是有人在照顧一般，乾淨而整齊。

　　一寸一寸地，藍眸掃過視線所及，那股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自靈魂深處浮出。

　　機身側邊、帶著傷疤的編號映入眼簾，西倫里尼站定於編號前方，垂眸望著，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有什麼即將穿過那團霧氣。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撫上了那組號碼。

　　穿著飛行服的手，撫上了機側的編號，輕輕撫過那些戰鬥的痕跡。

　　這是我的戰鬥機。

　　腦海中淡淡地出現了這個聲音，西倫里尼知道，這架戰機與自己參與了幾場戰鬥、曾經哪裡受過傷、曾經躲過多少子彈。

　　明明什麼都不記得，身體卻像做了無數次般熟撚——他站上傾斜的機翼，打開了駕駛艙，裡頭乾淨地不可思議，甚至全套的飛行服與帽子也有。

　　並不覺得哪裡奇怪、也並不覺得有些怪異，西倫里尼彎下腰，拿起了熟悉的裝備。

　　視線落下，他看見飛行服胸前的口袋上方繡著名字：西倫里尼。

　　就像是被附身一般，並沒有覺得任何不妥，反而就跟平常一樣。

　　與之前一樣。

　　與每次飛行前一樣。

　　耳邊響起了轟隆的運轉聲，以及精密而慎重的各項指標確認，眼前的螺旋槳開始轉動，直至快速。

　　坐在駕駛艙內的他看見了地勤指揮比著手勢，示意可以起飛了。

　　加重油門、機身滑行、疾風湧過。

　　景色退去、重心拉扯、躍上高空。

　　西倫里尼只能透過駕駛艙中的玻璃，看見遠去的陸地。

　　直直地加速前往高空，汪洋取代陸地，海藍鋪滿了視野。

　　無際的湛藍天空，擁抱著渺小的人類。

　　飛行在海天之間，廣大而無邊際的世界，美麗得讓人窒息。

　　終於，又回到了天空之上。

　　『嗶！嗶！嗶！』

　　急促的警示音將思緒拉回。

　　雷達上有架敵機以極快的速度逼近，甚至已經開始攻擊。

　　西倫里尼倏地操控機身翻轉，戰鬥機於高空中迴旋。

　　躲掉了大部分的彈藥，卻仍然有枚子彈擊中了機翼。

　　機翼的傷口冒著灰煙，還不算嚴重，還可以撐——

　　剎那間，眼前一片模糊，腦袋隱隱作痛。

　　皺著眉頭，他加快速度，以翻滾之姿躲入了前方厚而重的雲層之中。

　　黑暗四周雷光閃現，，閃電劇烈的轟鳴使得腦袋更加頓痛。

　　就好像、忘了什麼……

　　西倫里尼竭盡全力操控著機身，壓抑著不斷抽痛的神經，閃躲著那些迎面而來的雷電。

　　汗水滑落、面容猙獰，頭痛欲裂地似是要把意識吞沒。

　　究竟、忘記了什麼……

　　痛苦的面容使得眼睛閉起，他艱難地睜開一眼，湛藍眼曈中充滿焦急。

　　剎那間、整座機身狂烈抖動，透過眼角餘光，他清楚看見雷打在了機翼的傷口上。

　　火光併發而出、強烈白光吞噬視野、耳膜充斥著轟然巨響。

　　手下意識地碰觸熟悉的一切，感知著似是遙遠的現在，他忽地想起——

　　『我』曾經歷過。

　　失速下墜，巨大的煙霧形成了一條冉冉而升的尾巴。

　　『我』墜落了。

　　看著殘破的身軀焦急地想要挽救些什麼，西倫里尼只能看著，卻無法動作。

　　我墜落於海。

　　猛烈撞擊、機身四碎、海水襲來、空氣急逝。

　　衝進海水之中，一切彷彿都變得緩慢，散落的碎片、零件、資料、自己，隨著重力被拉入深海。

　　燃油在海面燃燒、吞噬周遭空氣，烈焰直衝天際。

　　海下只能隱約看見火光閃耀，西倫里尼掙扎著上游，可渾身裝備沉重得無法上浮。

　　想要解開，卻沒有能力幫自己解脫。

　　憋住的空氣似乎豪無作用，被壓力榨取的氣體自口鼻竄出，白花花的氣泡毫無阻礙地向上飄去。

　　睜著眼，想尋找生機，可四周空曠無際的黑暗，像是要將人吞噬。

　　忽地，他想起了幾乎每天都在飛行巡航的路線。

　　幾乎熟記於心，這條路線上的地理分佈。

　　巡航路線裡、飛越的海域裡，並沒有小島存在。

　　甚至整個國家的地理之中，都沒有海島的存在。

　　——那座讓自己活下來的海島，並不存在。

　　思緒停滯，只剩下沉重的身體仍在掙扎。

　　——我，並沒有回到過往。

　　眼曈抬起，不知何時變得清澈透光的海面，越來越遙遠、模糊。

　　——我僅僅是回到了還留有『生命』的意識中。

　　後背觸到柔軟白砂，破碎的他與碎裂的零件被海水輕放，沉沉地，躺在海底。

　　遙遠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就像眼前的光景一樣。

　　慢慢地，變得黯淡。

　　躺在大海熟悉的懷抱之中，西倫里尼想起了——

　　我死於海底。

　　我於不存在的海島再次活過，但那僅僅可能只是死前的彌留。

　　——而那讓我再次回到了天空之上。

　　熟悉的冰冷、包圍周身的黑暗、無人能及的海底。

　　我將再也看不見藍天、看不見太陽、看不見以後。

　　吐出靈魂中的最後一口氣，他閉上藍天般的雙眼、嚮往無數次藍天的雙眼。

　　放棄一切般，閉上雙眼。

　　與陪伴自己數年的夥伴，安靜地於深海之中沉眠。

　　曾經的飛行員、

　　曾經活著的人，

　　沉沒於

　　海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