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墜落以前.上

   多希菈16XX年。


  沿海小鎮風光明媚,陽光自雲層撒下,清澈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風兒吹拂過山腳下的田野,沙沙作響。

  翠綠的枝葉隨風搖曳,腳丫踏過草地,奔馳於自由的風中。

  前方的黑髮男孩舉著粗糙的手作飛機,迎風而笑。

  後方與之相像的女孩氣喘吁吁,抓著裙子,氣急敗壞。

  「哥哥!哥哥!媽媽叫你回家了!」她喊著,手指指向了家的方向,而哥哥卻調皮地繼續往前跑,停在了不遠處的大石頭上。

  女孩氣憤地跺腳,提起力氣再次跑到哥哥身後,喘著粗氣,拉住哥哥的衣服罵道:

  「西倫里尼!回家了啦!」

  「好啦好啦,」名為西倫里尼的男孩扯開女孩的手,單手抓著跳下石頭,步伐輕快地跳躍,「再玩一下嘛,西倫里嘉。」

  「不行!媽媽說你再不回去,晚餐就沒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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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手擲式飛機只能在戶外玩喔,進家裡就不要玩了。

  男子耐心地告知男孩,隨手折了簡單的紙飛機遞給他。


  「噗哈!」

  衝進房間,西倫里尼抓著剛才爸爸折的紙飛機、踢掉鞋子,埋頭撲在了柔軟的床鋪裡。

  房屋將太陽擋在外頭,使得室內陰涼。

  尚未關上的窗吹進了微風,髮絲飄動。

  「哥哥,你過去一點,我也要躺。」

  西倫里嘉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坐在床邊推推幾乎佔據了床鋪大部分面積的西倫里尼。

  不情願的西倫里尼裝模作樣動了動,卻沒有實質讓出多少位置,在西倫里嘉即將扯開嗓子喊媽媽來時,才終於翻過身,將另一邊的床鋪讓給妹妹。

  兄妹倆仰躺在床上,相似的湛藍眼曈,一齊仰望著窗外白雲飄過的藍天。

  視線之中,西倫里尼舉起了身側的紙飛機,放到了眼前,配著外頭的藍天,晃了晃。

  「——我什麼時候,也能飛上天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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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黃的檯燈,為書桌照亮了一圈光明。

  書桌前的牆面,掛滿了各式手稿,密密麻麻而複雜。

  西倫里尼拎著手擲式飛機,睡眼惺忪地爬上男子身側的椅子。

  他趴在書桌邊緣,看著父親手執鉛筆與尺規,一筆一劃地描繪出精準的線條。

  「爸爸,你在畫什麼?」揉揉眼睛,西倫里尼口齒不清地提問。

  「嗯?」男子湛藍的眼眸落下,落在了兒子的髮旋上,他抬手揉亂了他的髮,語氣寵溺,「飛機的設計圖喔。」雖然正確來說,是戰爭用的戰機才對。

  明明快睡著了,卻在聽見關鍵字後眼睛閃閃發亮,西倫里尼興奮地揮舞著手,「是飛在天上的飛機嗎?就跟這個一樣會飛嗎?」男孩手中的飛機劃過燈光邊緣,降落在書桌上。

  男子微微一笑,拿起了他幾個月前做給兒子的手擲式飛機,「是喔,不過比這架更會飛、更不會輕易墜落喔。」

  西倫里尼的眼睛幾乎是閃耀著期待的光芒,他期待地指指自己的粗糙飛機,「那我的也可以更會飛嗎?」不會再丟出去沒多久後就墜落了嗎?

  笑著,男子將飛機還給了西倫里尼,「要是你想要改良這架的話,我也可以教你哦。」


  「不過,你得睡覺了,等到明天睡醒了,我再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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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繪畫過的紙張、計算無數次的角度、打磨而飄出的木屑、組裝成功的開心。

  那架嶄新的飛機隨著手臂揮動,在車庫中滑行,滑出了門口,穩穩地落在外頭的草地上。

  站在父親旁的男孩,眨了眨湛藍的眼眸,開心攀上臉頰,爆出了興奮的尖叫。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西倫里尼極其激動地原地轉圈,在父親的指示下衝出門將飛機撿了回來,「真的飛比較遠!而且不是直接撞在地!」

  高舉著寶貝,西倫里尼眼中閃著光芒,「雖然教的那些計算角度什麼的很難,但很有用!」

  開心地再次擲出,飛機悠遊在視野之內,在車庫內轉了一圈後,安穩地以機腹落地。

  母親牽西倫里嘉站在院子裡,照顧著花草,聽著工作室裡頭的歡快尖叫,沒好氣地搖搖頭。

  「妳哥啊,怎麼跟妳爸一個樣呢。」雖然在嘆氣,西倫里嘉看見媽媽笑得幸福,「都是那樣地喜歡飛機啊。」


  能夠為喜歡的事物興奮、賣力,是多麼地可貴啊。


  西倫里尼撿起飛機,三步併作兩步地跑到父親身邊,舉起飛機,向著外頭的藍天。

  白雲飄過、微風輕吹,男孩堅定而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家人耳邊。

  「我!要飛到那片天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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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倫里尼!我們一起去海邊玩吧!

  鎮上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穿著短褲短袖與拖鞋,指向大海,笑得燦爛。


  踏過海浪、濺起水花、踩過海砂。

  男孩們吵吵嚷嚷地聚集在一起,致力要讓每個人都濕透,互相潑去冰涼海水,玩得不亦樂乎。

  女孩們在不遠處,堆著沙堡,吹著海風,站在海浪邊緣感受冰涼。

  夕陽掛在海平面之上,艷麗橘紅的晚霞染紅天邊。

  兩個小團體原先只是各玩各的,沒想到男孩那一群人,越跑越過來,雙手打起的水花噴濺到好不容易堆起的沙堡與女孩們。

  「啊你們!」其中一位女孩眼見沙堡隨著海水融去,生氣地地扭頭大喊:「你們!吵死了!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啦!」

  小氣巴拉!為首的男孩故意吐了舌頭,再潑了一次水到氣憤的女孩們身上,「來海邊就是要玩水啊,堆什麼沙子!」

  男孩們吵吵鬧鬧,向著女孩潑了一堆水後,扭頭就跑,惹得女孩們咬牙切齒。

  將溼透的沙子揉成球,她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往男孩丟去。

  「哇!啊──噗!」剛轉頭想看看她們到底丟了甚麼過來,沒想到一轉頭就被沙球完美擊中臉部,失去重心的男孩踉蹌地退了幾步,最後被自己的腳絆倒,倒下同時也壓倒了在他後方的男孩。

  一時之中,趾高氣揚的男孩們跌成一片,不斷哀號。

  「嘶──妳們幹嘛啦!突然丟東西過來!」抹去臉上的沙子,男孩對著跑過來的女孩罵到。

  「還不是你們先的!活該啦!」

  兩人的戰火即將一觸即發,卻被一聲焦急打斷。

  「西倫里尼!你怎麼了!」

  孩子們向著聲音望去,那名叫做西倫里尼的男孩,倒在染紅的海浪之中,面露痛苦地,抱著小腿。

  指縫之中,冉冉鮮血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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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鳴劃過天際,擁有湛藍眼眸的男孩仰望天際。

  一架戰鬥機,快速地越過山際,翻轉一圈後,駛向大海上方的蔚藍天空。

  視線緊隨,直到戰鬥機變得遙不可及、變成黑點消失在雲層之後。

  他跳下陽台的圍欄,跑進了爸爸的書房裡。

  短褲下的右小腿,一條偌長的傷疤存在於皮膚上。

  滿地散落的書籍、被翻開的型號目錄、各式各樣的飛機,都記錄在書裡。

  ──爸爸只要出門去工作,好幾個月都不會回來。

  趴在其中一本書前,他興致勃勃地翻閱。

  四周隨處可見的粗糙模型,是西倫里尼照著爸爸留下的設計圖,一點一滴自己摸索做出來的。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父親指著飛向遠方的飛機,蹲在西倫里尼旁,這麼說到。

  每一個型號都有屬於它們的特長與弱點。


  雖然家裡這邊,每次飛過的飛機就那幾個型號。

  西倫里尼翻書的手停下,停在看了無數次型號的頁面上。

  「今天也是這一架。」

  手指撫過機翼,停在了它的名稱上。

  與之相同的模型,歪七扭八地倒在從窗戶落下的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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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發售的報紙被少年們握在手中,擠在一團看著上面的招募啟示。

  『為國而戰!屬於自己的光榮,由自己爭取!』

  同儕們,望著,面面相覷。

  『保衛國家,也是保衛家人,為家而戰。』

  有些懷抱著偉大的理想,有些看上了高額的薪水。

  只有一人看見了黑白照片中,戰機後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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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麼?你要當空軍?」

  晚霞落下,沿海小鎮被染上了美麗的橘紅。

  餐桌邊,長髮少女──西倫里嘉剛放下晚餐要用的餐具,一臉狐疑地望向舉著報紙的哥哥,「你想不開啊?那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一樣的藍眸中,西倫里嘉只有懷疑,而西倫里尼則是堅定不移。

  「我知道,保衛國家、空軍這個職種的危險程度很高。」少年的西倫里尼往前走了幾步,他將報紙壓到桌上,語氣不容置疑,「為國家出戰也是為了保護家人,況且在保護你們的同時我也能飛上天空,這樣子的雙贏不好嗎?」

  晚餐的香氣自廚房飄出,飢腸轆轆的身體有些難耐。

  「不、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西倫里嘉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在原地來回走動幾次後,望著那張報紙,眼神黯淡,「……你可能會死啊。」

  現在這種局勢,去當兵不是就是去送死嗎。

  「大家都去了啊,朋友們都去了,就連住在海邊的那個膽小鬼!維科也去當兵了啊!他報的是陸軍啊!」少年扯著嗓子,指向沿海地區。

  西倫里嘉低著頭,假裝沒聽見哥哥的話,走回廚房,站在母親身邊,沉默不語。

  沉寂的風、安靜的夜幕、沒有月亮的天。

  戰爭已經不知道持續多久了,看著報紙也能知道有無數人死去,只是這邊因地理位置,使得戰火很難延伸到這裡。

  切下水果的刀子銳利,一下一下,切過果肉落在砧板上。

  搭、搭。

  無數死去的人,屍體都不見得能夠回到家人手中,很有可能就在荒野孤寂之中,被土地吞噬。

  「西倫里嘉。」母親和藹的聲音換回了少女的思緒,「吃晚餐囉。」母親將切好的水果盤遞給西倫里嘉,自己則戴起手套,提起香味四溢的燉肉鍋,催促著女兒趕快將東西放置於餐桌。

  「難不成妳要我就這樣在別人的努力下,安逸地度過一生嗎?」在外頭苦候多時的西倫里尼,一見兩人踏出廚房,便吼道。


  明明自己也能貢獻一點力量,為何不去?


  少年藍眼裡的決心,在被母親的手套敲頭後,染上點點氣憤,還沒來得及發怒,只聽見媽媽平淡地開口:

  「好了,先吃飯。」

  話語隨著母親離去的腳步,飄散在空中。

  「等爸爸回來,你再自己跟他談談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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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當空軍啊?」

  靠在陽台的躺椅上,父親湛藍的眼眸,眺望遠方。

  白雲稀疏,鹹濕的風依然自海上吹拂而來,時而落下、時而消失的陽光,柔和地擁抱沿海小鎮。

  少年坐在一旁的矮凳上,那與父親相同的眼眸,仰望無法觸及的藍天。

  「嗯,西倫里嘉跟你說的?」

  「不是。」爸爸笑了笑,這種打小報告的事情確實像妹妹會做的事,「是媽媽跟我說的,她要我好好跟你說空軍的利與弊。」

  ──雖然不是甚麼主力的設計師,但作為戰鬥機設計師的一員、看過那麼多慘烈墜毀的飛機與飛行員,有必要將所有可能會遇到的事情據實以告。

  「在那之前,」爸爸枕上了手臂,閉起眼享受微風吹過髮絲的涼快,「你先說說你想當空軍的真正理由是甚麼?」依照兒子的個性,當空軍應該只是順便的吧。

  只為了飛到那片天空裡。

  「……」少年猶豫半晌,在說謊和誠實之間,選擇了誠實──畢竟,說謊可能也騙不了從小陪自己玩的父親──「……我想飛上天空去。」

  果然啊。哭笑不得的父親嘆了口氣,早知道會如此,以前就不要教他做那麼多飛機。

  太陽躲進了雲層之後,暗下的天空有些陰涼。

  沉默一時間蔓延在陽台,兩人無話。

  直到一陣轟鳴,由遠而近,由山向海,劃破了午後寧靜。

  看見那台了嗎?父親忽地開口,聲音平淡。那是我國目前的主力戰鬥機、也是生產最多架的。

  微風之中,西倫里尼偏頭望向了父親,在紛亂的髮絲之間,看見父親的眼瞳毫無波瀾。

  它在八年前開始生產,直到現在也不停地造。

  每年每年,被摧毀、墜毀的不計其數,但它也擊落了大量的敵機。

  我們努力地設計、改良新型號,只為了能夠讓國家、讓飛行員在空戰中佔有優勢。

  可是,不只我們會改良,敵人也是。

  就算做出了在各方面贏過敵人的飛機,在不久後的將來他們也會追上。

  用更強烈的攻勢。

  一直一直、如此循環。

  雲層被風吹去,重新落下的陽光好似有些冰涼。

  假如你當上空軍,不只要面對隨時緊隨的子彈、墜落、死亡,還要面對人命。

  你面對的敵機依然也是有人在駕駛,你駕駛的戰鬥機可能會對敵國土地投擲炸藥、對著手無寸鐵的人民掃射。

  選擇空軍,你可以駕駛嚮往已久的戰鬥機飛上藍天,但你也需要背負自己的生命、以及面對無數死亡。

  言語飄散在空氣中,卻無法在腦海中抹消,其中的內容是如此之重。

  ──你能夠承受這些嗎?

  父親的眼瞳自湛藍天空中落下,與西倫里尼對上視線。

  他張了張嘴,想為自己說些什麼,父親的聲音再次打斷組織中的言語。

  不要想著為了飛翔,死亡什麼的無所畏懼。

  淡淡的,聲音飄渺。

  即使你沒有飛上天空、即使你沒有任何功勳、即使你逃回來了,我們都不會因此失望。

  但,若你死了,我們這些愛著你的人,會很難過啊。

  似是沉重,又似是呢喃,少年在聲音飄散前,聽見了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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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還是選擇去了啊。」

  西倫里嘉坐在餐桌前,望著只擺了兩副餐具的餐桌。

  自天花板垂落的燈罩亮著暖黃,照耀一直以來都很熱鬧的餐桌。

  黑色長髮披肩而放,與兄長相似的藍眸中,有些失落。

  晚餐依然散發著香氣、燈光依然溫暖、母親依然坐在身旁。

  可是,就連西倫里尼,也像爸爸一樣,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偌大的家裡頓時少了不同的聲線、吵架的聲音、聊天的起伏。

  母親與往常一樣,哼著歌,為西倫里嘉盛滿晚餐。

  熱氣騰騰,往上直冒。

  透過那些白煙,西倫里嘉彷彿還能看見爸爸與哥哥熱烈地聊著話題。

  好似遙遠、好似昨天。

  眼見身旁的女兒心不在焉、遲遲不開動,母親眨了眨唯一與家人不同的棕色眼瞳,淡淡開口。

  「西倫里尼跟爸爸一樣呢,為了喜歡的事情會不顧一切。」

  平靜而無可奈何,可卻滿足。

  「至少不是漫無目的、無所事事。」

  「至少他們都在夢想的道路上奔馳,這樣就好了。」

  「我們只要他們回家時,和他們一起分享各自發生的趣事。」


  「這樣不就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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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說慢也不慢,快好像也沒快到哪裡去。


  陰雨綿綿,車窗上掛著許多雨滴,緩慢地,滑落。

  火車站前,旅客來來往往,有的提著行李箱,有人輕裝上陣,人們可能是要離開,也可能是回來。

  一輛老舊但保養得宜的車子,停在火車站對面。

  父親、母親與西倫里嘉坐在車上,不敢懈怠地緊緊盯著火車站出口,期望在那之中看見剩下的那名家人。

  「時間都到了,火車是不是誤點了啊?」爸爸緊張地推推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出現的眼鏡,理了理西裝外套的領口。

  「再等等看吧?也許真的誤點了也說不定啊。」媽媽順了順許久沒精心盤起的頭髮,有些擔憂。

  「還是哥哥根本沒搭到火車啊?」西倫里嘉拍拍上禮拜才跟媽媽去買的裙子,笑得沒心沒肺。

  沒搭到的話早就打電話回家了吧。爸爸喃喃自語,掃向出站口的眼睛一亮,定睛於一位身穿淺色軍服、身形高挑而頭戴軍帽的人身上──「你們看,那是哥哥嗎?」

  自當初已經過去三年了,明明幾個月都會回家一次,但這次看來,卻格外不同。

  少年的身高已不似以往,漸漸抽高的身形,在陰雨模糊之中,好似一名青年。

  雨滴落在帽沿,他抬起頭,那雙熟悉的湛藍色眼眸,在看見家中的汽車時,笑了起來。

  「哥哥!西倫里尼!」西倫里嘉率先搖下車窗,在細雨中揮手,「恭喜你考過考試啦!」

  左手提著行李,西倫里尼快步跑了過來,看到了個個精心打扮的家人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幹嘛啊?穿成這樣。」

  「慶祝你成功考到飛官了啊!爸爸他訂了餐廳喔!」

  「快,快點上車!」

  「哥哥!你從另一邊上!」西倫里嘉拍掉了哥哥握上門把的手,要他繞到另一邊上車,「我不想爬進去,你趕快從另一邊!啊!滴到裙子了啦!」

  西倫里尼惡作劇地把車門打開,惹得妹妹氣急敗壞,稍稍施力將門關上後,快步自後方繞到另一邊,拉開車門將行李塞進後座後,自己也擠了進來。

  「啊!西倫里尼你是不是又變胖了!我這裡好擠啊!」西倫里嘉用力推著越來越近的行李,恨不得可以把行李塞到哥哥身上。

  「我只有長高,沒有變胖,變胖的是妳吧?」揶揄地笑著,西倫里尼壞心地抵住行李,讓妹妹一寸也推不動。

  好了你們兩個。媽媽出聲制止,這兩個見面不吵一下就不舒服是嗎?

  「好啦,我們要一起去吃晚餐,慶祝哥哥正式成為飛行員啦!」爸爸高興地踩下油門,汽車緩緩駛入道路。

  明明下著雨,還有些冷。

  可是很暖和。

  高挑的少年,瞇起眼睛笑了。


  在這裡,有我愛的、愛我的家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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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硝瀰漫。

  烈焰沖天。

  火海肆虐。

  坐在機艙中,明明耳邊盡是引擎運轉與呼嘯的風聲,為何好像能夠聽見下方的痛哭哀嚎?

  無線電不斷提醒著敵機方位與猛然爆出的呼救聲,還未聽清是誰的聲音,只見到熟悉的戰機帶著火球,墜落林間。

  螺旋槳依然旋轉著,高速的子彈穿過葉片間的縫隙,將前方迎擊而來的敵機擊落。

  下墜的敵機撞在空曠的地面,爆出了一團火球。

  為什麼?

  自己的呼吸好似愈發急促,即使戴著氧氣罩卻好像是要窒息般難過。

  為什麼?

  握住操作桿的手,究竟是因引擎的運作而顫抖,還是因為直面殘酷的恐懼?

  為什麼?

  明明到稍早為止,都一片晴朗的天空為什麼會被濃重的黑色覆蓋?為何再怎麼爬升,好像都脫離不了這片黑雲?

  為什麼他們說這是保衛國家?這是為了一片美好的家園?

  急促地吸取空氣,西倫里尼的思緒在拉扯,機身翻轉的同時,再度擊落敵機。

  墜下的敵機撞擊住宅,還未能逃出的人們沾染火焰,四散而逃。

  卻無法逃離。

  明明所有思緒都在抗拒,可身體卻仍然執行著命令——擊落所有敵機——在這片天空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再次扣下扳機,咬破的嘴角嚐到了鐵銹味。


  這,分明是侵略啊。


  ✈


  你是在保衛國家,不是在侵略。

  他們背著光影,站在窗前,這麼說。

  想要反駁,明明清澈的藍曈卻在看見他們兇惡的視線之時,退怯。


  「沒有侵略就沒有保衛,你這麼年輕,肯定無法體會,在好幾十年以前,我們是如何被侵略的。」


  ✈


  蟬聲鳴叫,鳥啼四起。

  黑髮青年躺在院子裡的躺椅上,閉著眼,曬著太陽。

  和煦、微風、青草的味道。

  平靜而一般。

  「哥哥。」

  西倫里嘉的聲音響起,自廚房後門邊,「你要吃蘋果派嗎?」

  聽著問題,西倫里尼沒有睜眼,只是換了隻手枕在後腦下,慵懶地問:「媽做的嗎?」

  「……我做的。」西倫里嘉沒好氣地回答,感覺已經可以猜到接下來的回答了。

  「那不要吃好了,會拉肚子。」西倫里尼笑著擺擺手,考慮一秒後還是伸出一隻手指,「還是留給我一塊就好了。」

  祝你吃一塊也拉肚子啦。西倫里嘉翻了個白眼,猛地關上後門。

  廚房裡,窗戶透著外頭的光,淺淺地照亮了廚房一隅。

  父親在檯前洗碗、母親雙手撐膝,觀察烤箱內的蘋果派,西倫里嘉走至中島,自上頭拿了切好的頻果丟進嘴裡。

  咔嚓、咔嚓,又香又甜。

  一家人聚在一起,好似一樣,但好像又有哪邊變得不一樣了。

  微風吹進屋內,爸媽偏頭聊起天,相互分享著趣事,好不快樂,就像往常一樣。

  頻果的香甜讓長髮女子再丟了一塊進嘴裡,嚼著嚼著。

  並沒有像往常一樣。

  陣風停下,花草不再搖曳。

  透過門上的玻璃,西倫里嘉清澈的藍瞳,看見了院子外的人。

  他依然躺在躺椅上,伸出手向著天空,瀏海之下,看不清表情。


  有個人沒有與往常一樣。


  他最近幾次回家,近乎沉默不語,隻字不提他的工作。

  他躺在外頭的躺椅上,並沒有像以前一樣,溜進來偷吃或搗亂。

  他並不像往常一樣,興奮且開心地不斷講述他學機的過程、感受與期待。

  他,不再侃侃而談。

  烤箱裡的蘋果派,慢慢飄出了香味。

  他依然會聊天、依然會回答。

  但不再提起自己的事。

  垂下的眼眸望著桌面,卻不知道落在哪處,西倫里嘉無意識地以手捲起髮絲,若有所思。

  「怎麼啦?」

  父親和藹的聲音自一旁傳來,西倫里嘉抬起眼,看見他與自己一樣,靠在中島邊,拎了個蘋果丟進嘴裡嚼嚼。

  「在想哥哥的事嗎?」

  「……嗯。」鼻音應著,她隻手撐在下巴,再次望向門外,「哥哥的話好像越來越少了。」

  對啊。爸爸隨口回應,與一雙兒女相像的眼瞳,也望去了院子中的人影,帶著擔憂。

  「西倫里尼啊……大概是真正理解了,我當時跟他說的那些話吧。」


  「真正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了。」


  ✈



  清澈的藍、無垠的藍。

  戰機列隊於藍空之中,好似飄渺。

  無線電裡不斷傳來其他隊員的聲音,但西倫里尼無心聆聽。

  一切彷彿安靜、彷彿靜止。

  航行在令人安然的湛藍之中,那些歷歷在目的煙硝與火焰,似乎都消失了。

  只有處在這片天空之中,內心才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盤據在心頭的陰霾也無法離去。

  他抬起眼,與艙外相同的顏色的眼瞳,傾訴著不可能的祈願──


  好想,一直待在天空之上。


  ✈


  『哥哥,我下個月結婚,你會來的吧?』

  「啊?」

  抓著話筒,靠在電話旁,西倫里尼怎麼也沒想到和爸媽聊完天,就接到妹妹喜訊炸藥。

  「妳要結婚了?甚麼時候決定的?」

  慘白的燈光掛在天花板上,一格一格中,壁掛的轉盤式電話,都有人在講述著言語。

  想念、吵架、哭泣,甚麼聲音都有。

  『甚麼什麼時候決定的?』西倫里嘉碎碎念著,『好幾個月以前就跟你說了,你都沒在聽啊?』

  「……有啊。」敷衍地應付著,西倫里尼捏著下巴,回想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她男朋友。

  西倫里嘉在電話那頭數落一大堆,西倫里尼左耳進右耳出,隨口應著,半點重點都沒聽進去。

  記得……好像是隔壁鎮的?不算太高、看起來憨厚老實……好像是做漁業的,皮膚黑黑的。

  好像來過家裡幾次,自己只碰過到兩次的樣子。

  『────!』

  印象不深,但爸媽都不反對的話那應該沒問題吧。

  『西倫里尼!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西倫里嘉提高音量,恨不得衝到哥哥面前扯住他的領子。

  唉唷。忍不住將話筒拿遠了些,西倫里尼揉揉耳廓,一臉麻煩地應付道:「有啦,不就是叫我回去參加嗎?」

  『我是叫你穿制服來!』妹妹嘶吼的聲音幾乎要劃破耳膜,而她也沒有要降低音量的架式,『叫你去訂製西裝又不去,說要穿爸爸的你長那麼高又穿不下,你全身上下最正式的不就是你裡面發的制服嗎!』

  「好啦、好啦!西倫里嘉好了啦!」耳朵被吼得生疼,西倫里尼壓低音量也吼了回去,「好好講就好了啊,那麼大聲幹嘛啊!」

  『不講大聲點你等一下又忘記了啊!』

  「不會了啦!我會帶制服回去參加啦!」


  ✈


  晴朗的午後,冉冉飄過的白雲。

  純白的婚禮,在翠綠的草地上舉行。

  賓客們祝福的話語、相互碰撞的酒杯、喜氣洋洋的氣氛。

  新人們幸福洋溢,笑意沒有從臉龐上離開過。

  與盛裝打扮的父母一同站在新人後方,西倫里尼穿著淺色制服,淺色軍帽蓋下的眼瞳裡,有些手足無措。

  這場婚禮之中,就連賓客,也沒有人是穿軍服出席,只有自己,格格不入。

  ──早知道就訂製一套西裝了。西倫里尼不禁這麼想著。

  前方的攝影師舉著相機,左左右右地指揮,想讓拍攝的家庭照是完美的。

  最後,新人兩人站在前方,西倫里尼站在妹妹後方外側,中間是媽媽,爸爸則站在新郎後側方。

  可能是感覺到了兒子的緊張,媽媽偷偷拉了西倫里尼的手指,望著前方,笑著小聲說道:

  「雖然這裡只有你穿這樣,但能夠穿上軍裝是一種榮耀喔。」

  自信點,抬頭挺胸吧!


  那張於草地拍攝的全家福。

  每一位家庭成員都充滿自信且幸福地笑著。


  ✈


  維科死了。

  住在海邊的那個膽小鬼、跑去當陸軍的維科死了。

  聽說只有頭送了回來。

  媽媽在電話裡,黯淡地說著,好多人都死了。


  戰友死了。

  每一次一起出勤的戰友死了。

  戰機被擊落、帶著火球墜落大海。


  每次出勤,我們帶走了許多無辜的生命。

  無數的無數的。

  他們也帶走了,帶走許多認識的臉龐。

  無數個、無數個。

  墜落森林、海洋、平民區。

  幾乎沒有存活的報告。

  甚至連屍體都沒有找回來。

  ──四分五裂,就算找到了也拼湊不出原型,那就不需要找了。

  他們說著,眼裡沒有哀傷、沒有失去士兵的痛楚。

  只有不斷攻擊、不斷攻擊、不斷地攻擊。

  我們才會勝利。


  聽著,不禁想著。

  我們,到底在保衛什麼?


  ✈


  西倫里嘉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子。

  叫做邁賈爾。


  啼哭聲響徹雲霄,屋子內的陰涼讓外頭的陽光顯得更加炙熱。

  西倫里尼手忙腳亂地抱著姪子,而西倫里嘉靠在老公身上毫不留情地嘲笑哥哥。

  「不對不對,手要扶住頭,讓他靠在你的手臂上!」兒子越哭越大聲,西倫里嘉看著哥哥驚慌的表情笑得更大聲,「你到底會不會啊!」

  我看起來像會嗎!西倫里尼又氣又急,但也不敢太大聲,生怕更加驚動了懷裡的小祖宗,「西倫里嘉妳趕快抱回去啦!」他走到妹妹跟前,把邁賈爾塞回他媽懷裡。

  「這樣就不行了,我讓你提前學習欸,讓你可以幫上你老婆的忙欸。」西倫里嘉嘴上念著,動作輕柔地哄著兒子,不用多久,邁賈爾就緩緩睡去了。

  我又沒結婚。望著邁賈爾熟睡的臉龐,西倫里尼小聲嘀咕,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姪子看起來很嫩的小臉蛋。

  「趕快去結啊,女朋友帶回家讓我們看看啊。」西倫里嘉故意講道,拍掉哥哥戳兒子的手。

  「我又沒女朋友。」

  「那就交一個啊,這還要我講?」

  西倫里嘉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等著哥哥的回答,沒想到他卻安靜了下來,眼神黯淡。

  「幹嘛突然不說話?」黑髮女子挑眉,雖然猜不出理由,但決定先矇一個,「女朋友跟人跑了?」

  這次換西倫里尼翻了個大白眼,煩躁地反駁:「就說沒有女朋友了。」

  那不然是怎樣?西倫里嘉反問,而哥哥卻轉身走上了樓梯,「欸!逃避不答很可恥的欸!」

  黑髮青年停住於階梯上的腳步,居高臨下地轉移話題:「妳兒子長得好像猴子,好醜。」還沒等妹妹爆發,西倫里尼三步併兩步地跑上二樓,衝進了房間裡。

  「西倫里尼!你才醜!你最醜!」西倫里嘉暴怒的聲音響徹雲霄,惹得父母親都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看,「誰剛出生不長這樣的!你也長得跟猴子一樣啦!」


  ✈


  「西倫里尼。」

  黑髮青年抬起湛藍的眼眸,望向了同在整理裝備的同梯。

  「你不是有妹妹嗎?介紹一下嘛。」同梯皮膚黝黑、刺刺短短的頭髮往上炸著,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後頸,「我女朋友把我給甩了。」

  慘白的燈光下,飛蛾撲向燈管,一次又一次。

  蹲在地上,逐一檢查每次出勤的厚重裝備,最後將它們整理歸位。

  西倫里尼繼續著手上的動作,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妹結婚了。」

  「啊?這麼早!」

  「還有一個兒子呢,今年要滿一歲了。」同梯驚訝的表情有些好笑,西倫里尼忍不住再為他多加一點驚訝。

  同梯手中的裝備落在地上,張大嘴巴吃驚的樣子,讓西倫里尼笑出聲。

  「這麼早就生了?」同梯愣了半晌,才湊到一旁繼續問。

  「哪裡早了,她只比我小兩歲而已。」

  啊啊。哀傷的同梯胡亂地耙耙自己的頭髮,像是斷了希望般絕望,「我還以為你妹的話會有機會的。」

  西倫里尼嘲笑似地擺擺手,「就算沒結婚也不介紹給你。」開玩笑,怎麼可能把我妹推到火坑裡呢,也不看看自己被多少女朋友甩了。

  將清點好的裝備放回原位,炙熱的白光燈在手指按下開關後黯淡至黑。

  並肩走在廊道中,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空間,時而閃爍的燈光忽明忽暗。

  安靜了一路,直到快到宿舍門前時,同梯忽地開口:

  「西倫里尼,好像都沒聽你提起過女朋友?你不交嗎?」還是你是……同梯在一旁,做了個讓人噁心的表情。

  推開他湊近的臉,西倫里尼翻個白眼,「我不是,是我不想要。」

  「啊?為甚麼?」

  為什麼……

  腳步停下,安靜湧上。

  微弱的燈光依然閃爍,好多年了依然修不好。

  「耽誤別人的時間不好吧?」沉聲開口,西倫里尼望著自己的鞋尖,「誰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呢。」

  沉默蔓延,冰冷自腳底攀爬。

  也是呢。同梯喃喃著,嘆了口氣,「誰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死呢?」


  對啊,我們什麼時候會死呢?

  也許好幾年後、也許下個月、也許明天。


  我愛的人、愛著我的人,會傷心的。

  會痛徹心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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